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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潘金莲时代的其他几个人中国作家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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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

潘金莲时代的其他几个人

我是想谈一谈《水浒》,因为所有的作家都说作者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其实这种说法是对的,但是如果只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好作家。他这个故事的后边一定是有很深刻的对于生活的认识,包括对于文学的认识,对于生活和文学之间关系的认识,或者是叫思想认识,或者是叫哲学认识,或者是叫小说里边的学问,而这个学问的话不单单是文学的学问。

其实任何一个好的作者的话,他首先应该是一个哲学家,比如像《红楼梦》,而且《红楼梦》着重阐述和处理了几个哲学问题,一个问题就是大和小的问题。因为《红楼梦》的话大家都知道,它是从唐宋传奇以来,当然更早就是从《史记》,包括从《资治通鉴》以来,凡是讲人讲故事的基本上讲的是有名有姓的人,比如讲英雄人物,《红楼梦》开始讲日常生活,普通人的生活。

当然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因为《金瓶梅》也是讲普通人的生活,包括林黛玉手里看《西厢记》,讲的也是普通人的生活。我觉得在说普通人生活的时候,《红楼梦》比那几个作品高明的地方就是它的哲学思想的含量。因为说的是日常生活,但是他的起笔并不是从日常生活写起的,说的是人的生活,并不是从人写起的,我觉得曹雪芹这个思想格局要大于他同时代,包括他前边的一些作家。写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但是他一开始入笔的时候写的是一块石头和一株草,这株草就是干枯了,这块石头从这儿过的话就是给浇了一点水,这株草又活了。当然谁把你救活了,对救命之恩,一般人的说法就是说某某对我特别好,又都是老乡那我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报答你,这是一般人的说法和一般作家的写法。

但是,曹雪芹他写的林黛玉这株草是说,下辈子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就是这一点一下见了哲学的高低,就是对于生活认识的高低,就是对于水的认识的高低,因为河里边的是水,但是眼泪也是水,就是对于水的认识的这种差别性,就反映了曹雪芹他对生活的认识跟一般的作者是不一样的。

还有就是对于清洁和肮脏的认识,这是《红楼梦》里从头至尾贯穿的一个主线。因为曹雪芹的理想人物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贾宝玉是一块石头,那是一株草,这个草就是浇水活了,接着用眼泪来报答你,所以他认为世界上最清洁的东西是石头和水。所以他写荣宁二府都是肮脏的,但是门口的这个狮子是干净的,狮子是石头。

这块石头就是生活在怡红院里边,每天都在洗澡,就是这个洗澡到底这个晴雯、麝月参与到什么样的程度,也是红学界一个特别值得研究的问题。怡红院是很干净的,但有一次刘姥姥曾经在特别干净的石头的床上,曾经睡过一觉,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通篇我都非常地欣赏,但当写到刘姥姥的时候,因为刘姥姥虽然是《红楼梦》里边阶级性差别最大的一个农村老太太,但她却对曹雪芹整个的构思起到了极大的谋篇布局的作用,因为每次进荣国府的话,荣国府的变化是通过刘姥姥的眼睛看出来的。因为人穷嘛,人穷确实容易志短,但人穷也不一定志短,但曹雪芹认定人穷是志短的。这一点我觉得曹先生的认识突然给降下来了。

一般去荣国府都是打秋风,所以王熙凤和鸳鸯为了哄另外一个老太太高兴,就捉弄刘姥姥,因为刘姥姥确实不知道这个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是一个茄子不是茄子味,经过了十几道的工序。所以她吃撑了,吃撑之后王熙凤和鸳鸯就给刘姥姥头上插了很多野花,就让她起来作了一首诗,这首诗我看了之后心里非常的心酸和不满。就是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回头。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边作的诗,是最粗鄙的一首,比如讲他也作过像《葬花吟》,一大批的那种,那些诗是有质量的,这个诗是没质量的,没质量的话不是说它语言粗鄙,而是说他对一个农村老太太的认识。刘姥姥这么一说的话,贾母就笑了,所有人都笑了,所有人笑得像贾宝玉、林黛玉,都笑得揉揉肠子,我能看出来曹雪芹在写这个情节和细节的时候,对这种调侃他是有欣赏性的,这种欣赏性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喝多之后就躺在贾宝玉的床上睡了一觉,但是被袭人和麝月发现之后就把刘姥姥给轰走了,同时告诉她永远不要说你到过这个地方。接着又用了一个词儿,我特别不满意,就是说刘姥姥屁滚尿流地逃出了怡红院。

但是就这样一个特别干净的石头,最后它的去处是去到哪里去了?去到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去了,因为它被世界上最肮脏的人给架走了,一个是秃头的和尚,一个是跛脚的道士,他们最爱干的一件事儿是在破庙前面扪这个虱子——身上寄生的动物。对于清洁和肮脏关系的认识我觉得是《红楼梦》里边一个探讨得特别别致的一个思想体系。

比如还有《西游记》,我三十五岁之前我觉得《西游记》写得特别差,因为它的重复性,那就是九九八十一难,每一难都是相同的,就是师徒四人走到山冈上或者山林里边,遇到一批妖怪,反正最后孙悟空总能战胜。但三十五岁之后我重读《西游记》,我就觉得它里边好就好在重复,里边的思想含量,包括吴承恩先生,首先我觉得他探讨了一个特别重大的问题。就是师徒四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其他作品里面没有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谁的本事最大?孙悟空,七十二变,接着是猪八戒三十六变,沙僧就是他有时候舞着扁担和禅杖也行,最没有本事的是唐僧。他不但没有本事,而且他是麻烦的制造者,任何的妖怪劫路,都不是因为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都是因为唐僧。都是想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

一个制造麻烦的、最没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三个人给他叫师父?我觉得这个哲学问题探讨的不比黑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要简单。他在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给过一个浅显的答案,我觉得肯定不止于此,那就是在日常的这种往西行进的道路上,能看出来本事的高低,就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接着是唐僧。但是在遇到困难,遇到历史重大关头的时候,境界的高低是另外一回事,当他们往西天取经的事业受到重大挫折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闹事的是谁?是孙悟空,本事最大,他说不行,我回花果山了,不干了。接着跟着起哄的是谁?是猪八戒,他说你要不干我就回高老庄了,他还有一个媳妇在等着呢。最后动摇的是沙僧,我还回流沙河呗。

小说写到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在写小说了,他是在探讨人和人之间这种深刻的哲学关系,但当最困难的时候就剩唐僧一个人的时候,他仍然说我要去西天,既然都走了他一个人还要去西天,而且所有的妖怪都冲着他来,他没有战胜任何一个妖怪的本事,他还要迎着妖怪走。我觉得这是他能成为那三个人师父的最重要的原因,能成为他们师父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本事比他们高多少,而是他的目光到底能看多长和多远,这里就出现一个特别重大的哲学问题,我特别同意就是吴承恩先生提出来的,这个民族缺乏什么,他在写《西游记》的时候就说中华民族这个族群最缺乏的是目光长远的人,有本事的人比比皆是,有眼睛的人、有眼无珠的人也比比皆是,目光长远的人太稀少了。

还有一个就是他们路上的困难是从哪里来的?这也是《西游记》里边探讨的另外一个特别重大的哲学问题。原来我以为白骨精这些人都是从山林里出来的,但你仔细考察,绝不是从山林里出来的,每次悟空拿着棒要把这个妖怪打死的时候,总是天上传来了一个声音:“悟空,住手。”这人从哪儿来的呢?这妖魔鬼怪,是从菩萨那儿来的,从玉皇大帝那儿来的,包括从原始天尊那儿来的,包括他从释迦牟尼那儿来的。这个问题是你让我到你那儿去取经,妖怪又是从你那儿来的,为什么我要取这个经?取这个经又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也很深刻,你难道自己民族就没有一个经吗?非到外面去取一个经吗?这时候吴承恩先生都预料到的,这个经全世界都不信的,为什么你还在信?所以最后师徒四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了西天了,释迦牟尼说不容易,取经去吧。几个人来到经库前边,把守经库的、看经库的两个护法的使者,给唐僧递了这样一手势,大家回去看一看《西游记》,唐僧是个纯洁的人,他说这什么意思?猪八戒聪明,在高老庄混的时间长,师父,钱。唐僧说我要是李嘉诚,要是马云我能花两个亿的人,你给我比这个手势,他说我是要饭的,这和尚是化缘的,怎么见到一个要饭的比这个手势,可见这两个至尊看着这个经的人,从里边取了多少的好处。

为什么要信这个经?是因为这个经给好多人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既得利益。他就给使者讲这个道理,说我一要饭的,这两个至尊就看唐僧身上的碗,那个碗是金碗,唐朝的皇帝给他的。他说我把吃饭的家伙都给了你,那我接着怎么吃饭?守经的人很厉害,就把你吃饭的家伙收走。悟空说师父给他吧,不给他,不白跑了嘛。他说行,把这个碗给了至尊,至尊又比了个手势,俩人,就是至尊是两个人,左一个,右一个,你给一个怎么办?唐僧说真没了,就这一个碗。说取的那个经是不全的,这是吴承恩先生先知先觉,说取的这个经是不全的,抱着一个残缺的经。

我觉得这种,就是说四大名著,这种哲学和思想含量的探讨,确实高于像三言两拍的这种市井小说,那就是讲一个故事,这里边确实有极大的哲学的探讨。

接着我想说一说潘金莲时代的另一个人,就是林冲。我觉得《水浒传》是对宋朝社会,这种哲学的社会的人性的分析,细致入微,施耐庵是个非常有思想含量的作者,《水浒传》里边写得最好的人物不是潘金莲,也不是武松,也不是西门庆,那是一个三角的故事而已,写得最好的是出场的第一个人,林冲。林冲的话是他一生犯过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老婆,漂亮是一种社会资源,虽然长在了你的脸上和你的身上,但她是属于社会资源。但是林冲的老婆有一点小毛病,就是她不会生孩子。

当在人间没办法的时候,林冲跟林娘子想起来就是去求不在人间的这种人,就是到东岳庙去上香,上香的时候路过相国寺在郊外的一个菜园子,就看到一个和尚在里边舞禅杖,这个时候林冲犯了第二个错误,因为他是一介武夫,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所以他的武艺特别好,能力特别强。就这个哲学观念跟宋朝的人和我们现在的人认识是不一样的,他觉得漂亮是不好的,能力强也是不好的,正因为能力强,八十万禁军教头刀枪剑戟,所以他看到一个和尚禅杖玩得那么好,他就叫了一声好,然后鲁智深就停下禅杖问那是什么人。所以他就给他娘子说,你跟锦儿你们俩去庙里上香,我来谈一谈工作,他工作就是武艺,武艺是要干吗?杀人嘛。

所以,他就跳过这个矮墙,俩人就聊。聊得特别high,喝酒能喝high,聊天也能聊high。他跟鲁智深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俩人就聊得特别high,high的是什么呢?大家回去看一看那个《水浒传》,聊的全是江湖上的话,那就证明在宋朝有两套系统语言,一种系统语言是正统的官方的话,还有一个是江湖上的话,正聊着江湖上的话的时候,现实生活中的事儿发生了,这个锦儿急急忙忙说官人你还在这儿做啥?你娘子被人侮辱了。林冲第一是不相信,因为他在东京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他的娘子怎么能会被人欺负呢?就跟那个锦儿急急忙忙来到东岳庙。确实有几个这种少年,围着林娘子,说带你到一僻静的地方说话。那说的是什么话?林冲的话就是拔起拳头就要打小流氓和无良少年,他接着写得特别好,拳到半空先自软了,好语言,因为一看什么?官二代,高衙内,在高衙内的思想意识和看法中,漂亮是一种社会资源和公共资源,不允许个人独占,也不允许林冲独占。

接着就是不欢而散,当林冲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资源被别人侵占的时候,而自己的能力和武艺又毫无发挥之地的时候,他的心境是,施耐庵写的是叫闷闷不乐,就在家里边闷闷不乐,林冲就跟他的同学陆谦去酒馆喝酒去了。正在喝酒锦儿又来了,说官人你还在这儿做啥?你娘子又被人欺负了。林冲说不可能啊,我把我的个人资源,你们认为的是公众资源的我娘子关在家里了,她怎么还能被人欺负呢?这是一种哲学写法,有的人他就可能会写成林娘子又出门秋游了,去打醋了,打酱油了,被高衙内欺负了,这是一种写法,但是他不是,再不出门了。她不可能啊,在家里怎么会被人欺负呢?就是把属于个人的资源关在了自己的牢笼里,她说是啊,你刚跟人出去喝酒,有一人又来了,说你在他们家正喝酒突然晕过去了,眩晕症,娘子匆匆赶过去,一看得,还是那男的。林冲的话就是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陆谦家,三步又并作两步上到了二楼,这时候听到了屋里边高衙内和林娘子的声音。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他这时候想把这个门踹开,我觉得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的话是什么呢?说大嫂开门,他的老婆被高衙内摁在了床上,他老婆在下边,高衙内在上面,他怎么大嫂开门?这是不是一种哲学写法呢?康德探讨的就是这些问题,他分明是让上面的人跑嘛。个人属性让那人跑,接着就是大嫂把门开开了,大嫂衣衫不整,林冲问的第一句话特别好,不曾被那厮玷污吧?就是属于他个人资源的话,不曾被别人把她侵占吧?而且问得很心虚,愿意相信不曾,所以他就说不曾被这厮玷污吧。他太太的回答也很好,三字,还未曾。证明是在现在进行时,林冲带着娘子回家了,从此林冲也不出门了,资源和资源的占有者都关在了自己的牢笼里不出门了。

但是这个时候认为这个资源一定不是你个人的人认为,有时候我们经常觉得这个资源应该,我们的资源到底是被谁剥夺的,包括智力资源,包括剩余价值。认为这个资源一定不属于你的那个人的智商是相当高的,官二代的智商都不低,那当然官二代的干爹的智商也不低。他没有利用林冲的弱点,而是利用了他的优点,就他能力强,武艺好,好武艺的人喜欢什么呢?那就是武器,杀人的武器。所以宝刀要送给英雄,所以外边有人喊卖刀。林冲就买刀,就误入白虎节堂,屈打成招,发配沧州。这个时候林冲有一个极大的思想转变和思想认识,就是他的认识这个时候跟他的敌人的认识转变和相同了。他认为的话,确实这个漂亮的资源是不属于个人,而是一个公共资源,公共资源谁可以占领呢?就是掌握公共资源的人,我不知道这个哲学道理大家能不能想明白。公共资源是被谁占领的,谁就可以认为私人资源也是公共资源。这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且这个哲学问题到一定程度的话,不这么认为的人他也这么认为了。

林冲去沧州做的第一件事儿是干吗?给林娘子写了一个休书,这个休书就是要告诉自己的敌人,我错了,你对了。林娘子她没转变,她就问林冲,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还未曾,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离婚?林冲说娘子,怨不得小的无能。大家能听明白这个话吗?怨不得,我很无能。他是本领最好的人,他承认自己我无能。这个资源我个人的资源我承认是个公共资源,怨不得小的无能,离了我,你好我也好。特别是最后这三个字写得好,那就离了我,你可以认为,掌握公共资源的人认为私人资源是公共资源,他可以把这个私人资源变成公共资源之后接着又变成他个人的私人资源。这又是一个哲学道理。

另外林冲就说,当你由我的私人资源,经过公共资源变成别人私有资源的时候,你好,你好是为了什么?我也好,我就没事儿了,我再不会误入白虎节堂了。这几个哲学道理林冲认识得特别明白。当他发生这种认识之后,而且把这种认识变成行动之后,林冲认为自己是安全了,但他想错了,他的境界跟他敌人和对方的境界差远了,所以又发生了野猪林事件,差役董超、薛霸押着林冲。所以我在《我不是潘金莲》里边向董超、薛霸表示了我极大的敬意,大家看那小说第三部分的时候,押送上告者回乡的时候也是一个姓董,一个姓薛。

其实在野猪林的话,董超、薛霸只是一个押送犯人的差役,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如果他想反抗的话,我想那两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被这两个人绑在了大柳树上。那俩人就说林先生,实话告诉你,确实咱也前无怨后无仇,但是上峰的差事,明年的今天是你的一周年纪念日,这时候林冲想反抗也可以,要想把他绑住,他震开都非常容易。这个水火棍要落下的时候,飞过来一个禅杖,把这两个水火棍给挡走了,这人是谁呢?是林冲见过第三面的人,鲁智深,大家回去查一查。害他的人是他的同学,救他的人是只见过三面的陌生人,熟悉跟陌生之间的关系,接着就到了沧州。

到沧州之后,因为那个时候没有高铁,由我们河南的开封走到沧州我估计也得三天三夜,就这个距离的概念在林冲心里边产生了极大的安全感。说所有我犯的错是在东京,资源的转换也在东京,我的弱点就是我的能力太强,也在东京,现在我是一个犯人,资源也没了,本领也没了,我可以在沧州的话苟且偷生,这时候他正好遇到了在东京曾经帮过的一个小偷,就是李小二,偷人的人不一定是坏人,现在在沧州开了一个小饭馆,找了一个女的也很贤惠,不过这女的长得不漂亮,但是会浆浆洗洗,小两口对林冲特别好,这时候林冲感觉到天上洒下了一缕阳光,但是他仍然低估了想置他于死地的这个人他的想法。所以就发生了火烧草料场的故事。

这时候施耐庵有一笔写得特别好,林冲没别的嗜好,他爱喝酒,所以到草料场,这个老军就跟他说,你要想喝酒的话就扛着我的花枪,有一个葫芦,到镇上八华里,到那儿去打点酒喝。林冲接管草料场,确实这个雪下得非常大,他也非常冷,用花枪挑着葫芦打酒去了,正是这个喝酒救了他一命,他回来路过山神庙,看到这个草料场是毕毕剥剥,风借火势,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林冲从山神庙冲出去就要救火,远处来了几个人,一个人就是他的同学陆谦,还有一个是管营,还有一个是差拨,几个人就在山神庙面前看火,写得都特别好,看火。一个人说林冲这次完了,烧死了,这差拨说的。管营说没烧死也不要紧,草料场是什么?是军粮,你把这么大一军粮库给烧了也是死刑,一样,这回去喝酒吧。邀请陆谦回去喝酒,这时候陆谦说了一句话,且慢,等火下去,捡林冲两块骨殖,拿回去让太尉高兴。

这时候林冲又悟到了另外一个哲学命题,当我作品有时候被翻译成各种语种的时候,好多汉学家会提出一个问题,你们汉语里面确实太暴力了,比如说有一个词儿叫你死我活,他说难道咱们不能共同活吗?为什么非你死我活呢?这个时候林冲就意识到这些个人有多么的凶恶,我如果想活着,必须有人死,要不然我就得死,所以林冲这个时候所有的弱点都发挥出来了,比如讲他的武艺高强,因为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起了杀人的心,那肯定几个人不是他的对手,敌人的鲜血像梅花一样在雪地里开放。这是林冲整个的这种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哲学观、世界观、方法论,在《水浒传》里几个过程的演变。

如果只写到这个地步,施耐庵是个一般的作家,他接着还往下写,因为大家知道有逼上梁山的故事,其实后面还有一个逼下梁山的故事。当林冲知道这个正统社会容不得他存身的时候,他开始由这个社会跨入了另一个社会,就是江湖社会,江湖社会他曾经跟鲁智深在一起谈过话,谈过江湖社会的语言体系、思想体系、世界观、方法论是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份分金银,这个《资本论》之前的话这《水浒传》里都有,所以林冲满怀希望,他个人解放了,反正杀过人了,我跟这个正统的社会是决裂了,所以他奔上了梁山。

没想到梁山的话语系统跟正统的话语系统,特别是人性和为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原来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梁山的领导是个心胸特别狭隘的人,谁要遇到一个领导是特别心胸狭隘的人,这算是麻烦了,王伦说林教头,这地方容你不得。林冲特别不理解,你不是要招江湖好汉吗?我就是江湖好汉,你不是就要摒弃正统社会的思想道德语言,我都摒弃了,我就是来投奔你的。对方说这个我都能理解,没问题,但是我们这个地方必须有行动证明。他说怎么证明?他说因为我们的山上聚集的都是杀人犯,他杀过人。林冲说我杀过人,山神庙前我杀了十几个人。没看见。香港拍过一个电影叫《投名状》,真是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叫投名状,就是一伙杀人犯的聚集,进来的标志必须你杀过人,林冲说我杀过人,但我没看见。这是维特根斯坦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我杀过人,我来投奔杀人的,杀人的说你没杀过人,我说我杀过人,我没看见,我没看见就等于是没杀人。那林冲我怎么才能证明我杀过人呢?去山下再杀一个,那林冲说我杀人原来杀的是跟我有冤仇的人,我再下山杀的话跟我没关系。行,那你就是没杀过人。我不知道里边这个哲学的盘根错节的证明,林冲说那怎么办?那因为你不是杀人犯,所以你得离开这个地方。林冲说我没地去,那你证明你杀过人。林冲最后无奈到什么程度?那好吧,那我去杀个人吧。从一开始到现在,林冲的这种思想,整个人格的分裂和转变,一开始就是说我全部承认你正统思想的这些荒谬的道理,包括对资源的认识,对于能力的认识,还要把林冲给杀了,所以林冲把他们给杀了。恰恰是另外一个本来能够承认这种价值系统的江湖社会,又把他给否定了。这个荒谬性,这个卡夫卡和加缪也不过如此,还没有施耐庵写得好。

那林冲说我去杀人吧,这个杀人和前边杀人是不一样的。第一天,后边跟了一个小喽啰,不是国庆节,到梁山泊旅游的人少,路上没怎么有人,突然来了一帮人,成群结队,第一天没杀着。王伦的话事先从哲学来讲是有期限的,三天,给你的期限是三天,三天杀人,杀了人入伙,你三天之后就再杀人又不算了,你能明白这个哲学道理吗?所以三天之内必须完成杀一个陌生跟自己无缘无故的人,所以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错了,这就叫无缘无故。

第二天,还是没人,第二天上来的时候王伦在山崖上站着,一看林冲垂头丧气的,就笑眯眯地问他,今儿怎么样?《水浒传》里说林冲兀自低头没有言语。冷暴力,这个冷暴力不比高俅和高衙内使人更轻松。

第三天下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要不是没人,要不是成群结队。林冲就对那小喽啰待了三天也有感情了,今儿我好晦气,我就别上山了,我没脸上去,我走吧。你看这个写的我没脸上去。什么没脸?杀一个跟他无缘无故的人就有面子,不杀就没面子,这又是另外一个层面的哲学道理。小喽啰说再等一会儿,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担着一个担子往前走,林冲一下子跳起来了说了一句话是什么?哎呀,天助我也。杀一个陌生人就是天助我也,让我能杀一个陌生人。上去杀的时候又跳出一人,杨志,俩人就打起来了,他俩武艺都好,这个时候王伦在山上看到,说了一句话,不要打了,你们俩都留下。

这又是说出来另外一个就是政治平衡,一个有本事的不行,如果俩有本事的,俩有本事的正在打仗,领导说这行。但杨志说不行,因为他说我是杨令公的后代,我到东京还办事呢。办什么事儿?是拿了一担金银要到汴梁去,要到东京去上下打使,恢复自己的官职。在宋朝如果想当一个官,我不知道我说明白没有。如果杨志是走亲戚跟林冲打是一个概念,担了一担金银到东京上下打使,他还想进入那个正统的社会,又跟林冲两个人给打起来。

第二天杨志离开的时候,就是林冲这个脚到底是上这个船还是不上这个船,非常的纠结和犹豫。《水浒传》写的是一群杀人犯,把一群杀人犯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和哲学思想的这种转变写得是如丝如缕,如泣如诉。这里边写的这些杀人犯里边,就是写得最像杀人犯,最超越两个正统社会和江湖社会这个标准的人是谁?是阮氏三兄弟,就是他打鱼的时候唱的渔歌就是老子生来爱杀人。他跟林冲对比的话,非常非常,是第三个世界所以他自由了,我就是生来爱杀人,我也不说跟我有仇没仇,我也不说是不是陌生,他存在的自由感和快乐程度是当时那个社会里面是一个强烈的反差。

另外一个快乐的人也是一个杀人犯,就是孙二娘,他们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没文化,没上过一天学,自由,所以孙二娘,包子基本上都是人肉馅的,反正路过的人你到这儿吃饭的话你就别走了,大体是这么一个概念。我看美剧杀人的地方一般都是弄得特别阴森,但我看施耐庵在描写孙二娘杀人房的时候,好像充满了温馨,有时候也容易杀错,杀着杀着杀到朋友了,没事儿,已经给他喝下去麻药了,再给他喝个解药。这个温馨的程度,一缕阳光打在了杀人房了,如果一个社会黑暗到什么程度才能从杀人房里边出来这种阳光呢?这是《水浒传》。

我举了这几个例子,只是想说明认识,不同的认识,不同的哲学认识,对于一个作者是多么的重要,他跟文学素养如果发生化学反应,又会出现多么伟大的作品呢?包括像《水浒传》是把一群杀人犯当成了主人公。还有就是像《红楼梦》,里边理想人物就是贾宝玉,贾宝玉是个什么人?他最爱干的事是吃女孩子脸上的胭脂,大家知道清朝女孩子胭脂是在哪儿涂着吗?在嘴唇上,纯粹是一流氓。你现在在街上任何一个人,说见一女孩子,见一个kiss一个,一定把他送到拘留所。我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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