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记得旧日,读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还有白居易《琵琶行》中,描写风尘凋零的琵琶女,“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何为胭脂泪?为什么妆泪会红了一曲栏干?其实不过是在涂抹了脂粉的面容上,纵横流淌过的泪水,这泪水把一张涂脂抹粉的脸冲刷得一塌糊涂,估计好看不到哪儿去,可我们的古典诗词最撼人肺腑处,恰恰在于结合几个相当平常的词语,营造出足以令人百转千回的意韵。胭脂泪,它比“梨花一枝春带雨”还要多一些忧伤的深度。
后来工作来到西安交通大学,校址正位于隋大兴城、唐长安城道政、常乐两坊的旧址上。今天,交大整个校园、交大一村、交大附中、南洋大酒店以及皇甫庄、南北沙坡村均位于这两个坊范围之内。在校园南部有一座亭亭秀立的小山坡,名为胭脂坡,此为一直传承下来的旧名。溯源是长安城城内有六条坡,其中第四条坡就在常乐坊内。常乐坊中盛产美酒,这里又是酒楼、歌妓聚集之地,故这条坡亦名“胭脂坡”。在它的东端有一闻名遐迩的虾蟆陵。白居易《琵琶行》中“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就是指的这里。工作生活在当年琵琶女豆蔻年华“一曲红绡不知数”、人老珠黄“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旧地,胭脂对于我来说是那么亲切温柔的物事。
若说胭脂,便即刻让人想起《红楼梦》里平儿理妆的时候,用细簪子在白玉盒里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那些许艳人目光的红,用水稍稍洇开,淡香弥漫,一抹嫣红。那红再打到颊腮上,果然是鲜艳异常,甜香满颊。宝玉呆呆地看着她,想世间也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儿,一时间动了怜爱之意,竟也半悲半喜地滴下清泪来。
天静日长,宝玉躺在自己的卧榻上,听着姑娘们在外面堂屋里说着些零碎的针头线脑的话,知心知意,却全都是为了他。他望着糊着细纱的窗格子,树的影子映在上面,他宛然看见了隐在岁月里的光阴,屋外的钟,滴答滴答、沉沉地走过,但是缓的,握的住的,看得见的。他能到的地方,原来她们都能到的去。他的内心里,叫得应她们每一个人。
将一个爱吃胭脂的情痴公子写得真美,桃花帘外东风软,花欲窥人帘不卷。《红楼梦》里,胭脂若隐若现,无不撩人。每年园子里制胭脂,纯手工去淘澄胭脂膏子,一道一道的工序,姑娘们坐在树阴下,公子旁观,那色到后来纯得极细,极艳,公子也忍不住与她们一起动起手来,飞沫时不时便溅到了脸上去。在《红楼梦》中,姑娘们吃的是热腾腾蒸的御田胭脂米饭,还有一碟子腌的胭脂鹅脯。就连香菱最与众不同之处——眉心的那颗米粒大的美人痣,也作名“胭脂痣”。一部《红楼梦》,几多胭脂红!
《胭脂扣》这样的作品,或许才真正配得上“绝恋”二字。李碧华原已字字见血的小说文本,加之关锦鹏细腻精致的影像转化——往日石塘咀烟花巷一段风流韵事,从旧约烟云逝到似是故人来。以口红、戏子、鸦片成就一个时代的鸳鸯蝴蝶梦。89年的香港最佳电影,也是那一年的现实人生,让人有朝花夕拾的感觉。“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今日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一曲《客途秋恨》由梅艳芳的女中音字字吟来,便是绕梁三日,百转千回的悲剧的暗示。带着某种旧时女人古典之美的梅艳芳,让我们相信她就是“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那个痴情风尘女子“如花”;有着某种没落贵族颓废之美的张国荣,让我们相信他就是“誓言幻作烟云字”,那个除了谈情说爱,不谙世事的情痴公子“十二少”。
“你会不会帮她穿旗袍?你会不会给她搽胭脂?”情浓时戏谑的问询,是如花内心深处真切的悲苦。“会呀!会呀!”十二少轻狂俏挞的回答,在彼时彼地是只可以被理解为“不会”的。两人相约吞鸦片殉情,结果如花死去,十二少却被救活。如花在黄泉路上久候十二少不至,乃返回阳间找寻,发现十二少居然苟活在人间,娶过妻生过子。时隔五十几年,昔日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已经老态龙钟、形容猥琐,并且对当日情感早已漠然。如花将戴了五十三年的、当初的定情信物胭脂扣,送还到潦倒不堪的十二少手中,了断前缘,潸然离去时,十二少颤颤巍巍的奔出,满带懊悔与无奈的撕心裂肺哭号:“如花,如花,原谅我……”。“昨日黄土垅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死者已矣,是要凡俗的现世欢虞,还是一味地执着于生生世世的承诺?其实,兑现承诺总是很难的。到如今我们的生存信念只剩下了一个:既然活着,就要尽可能让自己愉快地活着。“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值得么?“如果爱,请深爱”,今天的人们这么说。当然,他们说出“爱”和“不爱”都远比前人们来的容易得多!
也时常忍不住贪买一盒又一盒的胭脂,娴静的珊瑚粉,娇柔的灯笼海棠,端丽的飞燕红,浅粉红、紫罗兰……或深或浅的红。喜欢桃花菁萃融于柔滑细致的云母粉中,均匀贴合肌肤,绽放粉嫩莹透的光采,是一个浩瀚的春天浓缩在一个小小的胭脂盒里。什么是胭脂的妙处?这一片胭脂红是青春的诗,只需用刷子蘸一点桃红的胭脂,自颧骨处轻轻扫下,立时增一分鲜活灵动。不喜欢横行胭脂的过分妖娆,只喜欢轻轻扫过颊边,隐隐淡淡,若女儿朦胧心事,欲说还休,不突兀,亦不张扬。
每个女子一生中值得伤心落泪的事这么多,没有胭脂来自欺欺人,怎么可以?所以,红尘人世中的女子,总把眼前的这一盒胭脂水粉,看得如此肯定,如此华丽深邃。女子如水,胭脂是暖的。可以暖芳心,暖岁月,暖顾盼时的那神采。什么都可以断,相思可以断,痴情可以断,但,胭脂不可以断。揣一盒胭脂上路,心里嫣然。即便为谁徒劳风露立中宵,即便独行在陌生的人群里,也觉得自己是含苞欲放的,可以随时花开,曼妙舒卷。
最喜欢的胭脂,是不用的。让它一直鲜红饱满,就像锦瑟年华,是不舍得它过完的。常常拿出来看,看它满满的,像桃花春水,柔情蜜意,涨上堤岸来。谁不希望青春不老,希望胭脂不褪。岁月沉沉,人生那么短,只希望一颗初心,不老,不染,还是十六岁的胭脂。虽然,镜花水月,胭脂翡翠,檀板金樽,峨眉曼睩,那繁华如烟花盛开,极尽璀璨终会散去,沉入寂静无声。人生喧嚣、繁绕,但一朝梦醒,落尽浮华,只是回眸间,已是尘归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想起亦舒的话:
女人,无论,
生在一千年前,
或是一千年后,
都少不了,
这盒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