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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大圣
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我有个同学叫赵大宝，上学时候特别受女生欢迎，好多人喜欢他。
为啥？因为人长得帅，篮球打得好。
对，那个年代的女孩就是这么单纯，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公务员，月薪多少，有没有房，开什么车，没人问这些，只要长得帅就够了，如果你再能写几首小诗，会打个篮球弹个小吉他啥的，就能迷倒一大片姑娘。
赵大宝就是这样的人类高质量男性，全校女生的暗恋对象。
为什么要暗恋？学校禁止早恋是次要的，主要是因为校花小丽一直在追求大宝，别的女生自愧不如，纷纷知难而退。
但赵大宝并没有因此陷入感情的漩涡，他表现得非常理智，告诉小丽：“我妈说，我们还年轻，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等高考结束我们再考虑个人问题好吗？”
小丽也是个懂事儿的姑娘，听了这话，眨了眨眼睛，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就跟王建国好上了。
高考结束，建国和小丽携手考进了同一所学校。
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对情侣啊，女孩气昂昂，男孩雄赳赳，女孩心灵手巧，男孩品学兼优，女孩报的面点，男孩报的汽修。
赵大宝则跟我一样，考上了山东一所著名的职业技术培训学校，学习社会上最热门的挖掘机专业。
多年以后，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里，小丽和王建国的婚礼在东山沟村如期举行。
大宝那天多喝了几杯，拉着我出来，在门口一棵桃树下回忆往昔，一遍一遍地絮叨：“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上学的时候不能早恋，我不知道晚了就特么没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劝他：“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大宝低着头默不作声，把手里的香烟猛吸了几口，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踩灭，转头望向小丽热闹的新房，将口中的烟徐徐吐出，烟雾袅袅散去，大宝的脸上写满了落寞与悔恨。
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脱口吟出一首诗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暗想：果然，每个失恋的男人都是诗人。
1
轻易崇拜他人，往往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少。参加了县文联组织的“新时代农民文学创作培训班”之后，我才知道，那首诗并不是大宝的原创，那是一首唐诗，作者叫崔护。
作为一个诗人，生活在唐代，可谓喜忧参半。
喜的是，全社会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诗人的社会地位很高。比如有的人，连个像样的学历都没有，仅仅因为诗写得好，就被朝廷破格任命为翰林供奉，陪王伴驾，尽享荣华富贵，令人羡慕不已，后世有人感叹：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创作也能到那么高端被那么多人崇拜。
忧的是，唐代诗坛大咖云集，人才辈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杜牧李商隐，享誉诗坛的名家数不胜数，竞争激烈，内卷非常严重，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出点儿名堂，并不容易。
比如崔护，我打*好多人都不认识他，如果搞个唐代诗人排行榜，小崔能不能进50强都不好说。
如果有文学爱好者知道崔护的名字，那也只能是一个来源，就是赵大宝吟诵的那首《题都城南庄》。
那是小崔唯一的成名之作。《全唐诗》一共收录了崔护6首诗，你信不信，除非是搞专业的，否则没人能背出他的第二首诗来。
当然，这在文艺圈很正常。
张若虚，被人记住的就是一首《春江花月夜》，号称“孤篇压全唐”；吴承恩，一生写过好多短篇小说，现存还有余首诗歌词曲和众多杂记，但除了《西游记》，有谁记得其它？
文艺作品历来重质不重量，一个人一辈子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作品就够了。乾隆皇帝喜爱诗词，创作能力惊人，工作之余一共写了四万多首诗，是历史上最高产的诗人，来，哪位同学能背一首听听？
所以说啊，这玩意儿跟我们平时喝酒可不一样，光量大，没用的。
多年以来，崔护就凭这首《题都城南庄》混迹诗坛，这首诗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他胸口永远的痛，每次吟诵这首诗，都会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春天，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桃林环抱着秀丽的村庄，桃花映红了姑娘的脸庞......
2
世上没有新鲜事。是的，赵大宝的悲剧，历史上曾经发生过。
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唐贞元年间，来自河北衡水的考生崔护科举落榜，独自一人滞留在长安。
既然没考上，为啥不回家？
在那万恶的旧社会，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衡水与长安相距多公里，来回光路上就要差不多两个月，唐代科举每年春天开考，要求考生提前三个月报到，回去一趟还不够折腾的。
更重要的是，一旦回到家乡，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必定闻风而动，围过来七嘴八舌：“回来啦，考咋样啊？这次、没问题吧？”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你们考虑过一个落榜生的心理感受吗？
所以，许多考生落榜后干脆不回家，经济条件好的长租宾馆，条件差的就找个破庙之类的地方栖身，复读一年，准备明年再考。
对读书人来说，这几乎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途径，毕竟像李白那种没有学历还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都要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拼十载寒窗，赢一生荣光，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别人壁咚的墙就是你砌的。
对衡水考生崔护而言，这更是人生的必由之路。
要知道，河北衡水最厉害的不是老白干，而是衡水中学的高考升学率，崔护出身书香门第，别人家孩子上不上大学无所谓，老崔家的必须上，上不了起码也得是，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今年没考上，明年接着考，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苦是苦了点儿，但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靠着这些心灵鸡汤的支撑，崔护孤身一人在长安复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然而，人终究不是机器，何况崔护正值青春年少，日久天长，不免有些寂寞难耐。
话说这一天，正值清明时节，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小崔心神荡漾，一时无心学习，于是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去郊外旅个游。
主意已定，崔护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房门，走出喧闹的长安城，沿乡村小道，一路向南。
一路上，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天气不错，风景不错，小崔的心情也不错。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山清水秀，桃花盛开的地方，忽觉口渴难耐，见密林深处有一户人家，小崔便上前敲门，想讨碗水喝。
房门“吱扭”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崔护顿觉眼前一亮。
所谓深山出俊鸟，柴屋有佳人，小姑娘杏脸桃腮，眉清目秀，肤白如雪，亭亭玉立，虽然是村姑打扮，一身粗布衣服，但你不得不承认，只要人长得好看，穿啥并不重要。
小崔当时都看呆了，张着嘴老半天合不上，小姑娘担心地问：“公子你咋啦？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小崔这才回过神儿来，忙说：“没事没事，我就是路过想讨口水喝。”
小姑娘嫣然一笑，转身进屋给崔护端来一碗水，然后便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一棵桃花树下。
微风轻轻吹过，花瓣如雪，缤纷飘落，桃花映衬下，小姑娘风华模样，落落大方，史料中用了八个字形容姑娘当时的形象，叫“妖姿媚态，绰有余妍”。
也就是说，虽然年龄不大，但发育很好，凹凸有致，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小崔偷眼望去，不禁心中一荡。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丝预兆，爱情便如潮水般涌来，一个声音在崔护心底呼喊：是她，是她，就是她，我的梦中情人，我要把她娶回家！
3
第一次见面，还不知道人家姓啥叫啥，多大年纪，什么学历，什么星座，在哪儿工作，收入多少，性格爱好，啥啥都不知道就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草率了？
一点儿也不草率。你啥都了解清楚了，再结合自身情况，权衡利弊，科学分析，准确判断，制定严谨周密的行动方案，稳步推进双方关系健康有序发展，这不叫爱情。
爱情这东西，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讲究的就是一见钟情，看中了，干就完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小崔一边喝水，一边“以言挑之”。以前总说文言文简练，其实现代汉语更简练，这句话翻译过来就一个字：撩。
这一撩才知道，小姑娘名叫绛娘，年方16，早年丧母，靠父亲每天外出打工维生，目前没有工作，而且，没有男朋友。
崔护不禁怦然心动：这是天意啊，没有约定，是缘分让我遇见你，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个微笑都让我沉醉，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一定要把你娶回家。
崔护表面温文尔雅，其实内心波涛汹涌。绛娘对崔护也颇有好感，史料记载：“彼此目注者久之。”双方确认过眼神儿，就是自己想找的那个人儿，郎有情，妾有意，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此时，荒山野岭，孤男寡女，接下来剧情该如何发展？
很遗憾，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旧社会的人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小丽跟王建国谈恋爱时的那些事儿，不可能发生的。
第一次见面，还是要保持最基本的礼仪，更重要的是，姑娘她爸也快下班回来了，而且唐代有宵禁制度，到点就关城门，眼看天色不早，必须赶紧回去。
崔护依依不舍，起身告辞，从此陷入情网，满脑子都是绛娘的身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绛娘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再也无心学习。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孤独总伴随左右，内心在矛盾中挣扎，脑海中经常浮现出两个小人吵架的声音。
一个说：醒醒吧小崔，这样下去怎么行？你还年轻，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岂能因儿女情长影响事业发展？天涯何处无芳草，高考结束咱再找，那时姑娘会更好，如果这次再考砸了，你有何面目见衡水父老？没有功名，你将来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哪个姑娘愿意跟你？
另一个说：茫茫人海，能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并不容易，人生在世，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与美人相守山林田园，一个小院，两间草房，几亩薄田，养一头牛，喂几只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最大的成功。
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各不相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崔护毅然决定，忘掉绛娘，专心备考，一切等明年科举考试之后再说。
4
男人呐，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放弃，那世上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儿。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年，崔护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欣喜之余，崔护忙着差人把喜讯送到家乡，长安大酒店连续三天宴请亲朋好友老师同学，登门拜谢礼部官员和各位考官，还要托关系拜见吏部领导，因为考中进士并不能立刻被授予官职，还需经过吏部的考试，然后排队等职位空缺，所以，京城上上下下的关系都要打点。
等好不容易忙过了这阵子，已是清明时节，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十里桃花朵朵开，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轻轻飘落在崔护的肩上，他才忽然想起，城外那个姑娘。
第二天，崔护凭着记忆，又找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然而，物是人非，桃花尚在，却是人去屋空，绛娘已不知去向。
桃花残，满地伤，花落人断肠。崔护呆呆坐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不见绛娘归来，一时思绪万千，从包裹中取出笔墨，在房门上写下七言绝句一首：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罢掷笔，长叹一声，依依不舍，黯然离去。
美好的爱情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稍纵即逝，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你。绛娘，你到底在哪儿啊？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这一年，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恋爱要及时，泡妞要趁早，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要等待，不要犹豫，勇敢冲过去，该干啥干啥，千万别听家长的，上学时候死活不让你早恋，一参加工作就拼命催婚，好的都被人挑走了催什么催。
崔护抱憾终身，大宝至今未婚，这都是教训。
5
故事到这里本来已经结束了，但有人觉得不够完美，他们更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于是，在野史中，崔护的故事出现了另外一个版本。
大意是，崔护没找到绛娘，不死心，不久又去了一趟，结果遇到了绛娘的父亲。
老头儿气呼呼地指责崔护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说去年一别后，绛娘就害了相思病，前几天出门回来看到门上的题诗，知道崔护来找过自己，二人失之交臂，懊悔不已，就此一病不起，刚刚故去。
崔护大惊，进入灵堂，抱着绛娘的尸体嚎啕大哭，结果感动了苍天和大地，不知道哪位神仙姐姐显灵，绛娘死而复生，二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后世有人据此编排了杂剧，全国巡演，颇受欢迎，前些年还拍了个电视剧，片名就叫《人面桃花》。
这个版本，怎么说呢，我个人感觉啊，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多半出自某个三流乡镇作家之手，把一出悲剧的美学意义毁灭殆尽，倒是挺适合《故事会》的品味。
在真实的历史上，崔护考中进士后不久便进入体制，走上了领导岗位，曾先后出任京兆尹、御史大夫、广南节度使等职，仕途一帆风顺。
公元年，崔护病逝，享年74岁。
初恋总是令人难以忘怀。坊间传言，崔护在长安任职期间，旧情难舍，曾派人四处寻访绛娘的下落，但始终一无所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风吹着杨柳刷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哗啦啦啦啦，这一日，身为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市长的崔护带着几个随从，深入基层，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在长安郊外一条乡村小路上，偶遇一家人，好像是回娘家省亲的，男的瘦高个儿，背着一大包行李，左右一手拉扯一个孩子。女的特别胖，长得五大三粗，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在她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
就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崔护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
一阵乌云来，一阵风儿刮，眼看着山边就要把雨下，崔护来不及多想，赶忙钻进车里。
只可怜那一家人，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豆大的雨点往那身上打，淋湿了大红袄，吹落了一枝花，胭脂和花粉都变成了红泥巴。
把那个胖婆娘给气的，扯着嗓子不停骂那个瘦高男人：“都怪你，都怪你，我说早点儿上路，你磨磨蹭蹭像个娘们儿一样半天出不了门，赶早不赶晚懂不懂？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嫁给你我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男的并不生气，一直陪着笑哄那个胖婆娘：“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别生气嘛绛娘......”
大雨磅礴依旧，一家人渐行渐远。
远处依稀有春雷滚滚，如千*万马，动人心魄。
-End-
│编辑：小丽
│图片：须须水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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