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寺门的时候,正是酉时。
站在山岗上望四野夕阳下的残雪,一片波光粼粼的景致,恍然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江河。山林间霞色点点,雅雀衔云光而飞,远村中炊烟袅袅疏枝古道。回眸身后却是青竹碧空,深山幽涧与古寺暮钟提笔丹青,在苦竹地上晕染一曲前尘不问。
德和七年,崇羽王起兵叛乱,弑君灭旧臣后的第七年,我想起苏子的那一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于是站在浔阳.江边的兰安山上,凝望着山下铺满夕光的白雪,挽起裙边,不顾一切向东跑去。山风吹过颈间,夕色浸没眸底,连同山脚下那西流而去的雪河与浔阳.江。
在树林中被我摇落的漫天雪水里,我好像,真的又看到了许多年前满怀的春.光与盼望。
再不会有了吧。人生哪有什么再少。断云流月,来路寄苍茫烟波中不可追。
“站住!快追上那个妖女!”
一阵喧哗人声自林间蜂拥而至。我拨开枝杈探出头,北风吹得眉眼间雪水凝霜。这些人都是兰安寺下的村民,聚众朝山寺走来,妙慧法师在最前面一脸凝重。我寻思着我从皇城逃到兰安这七年性子收了许多,最多按不住性子了就半夜出去揍几个山贼,不曾招惹过山下村民。
“都是你这个妖女,在这寺中住了这么久,胭脂俗粉气惊动了菩萨,才会天降雪灾坏收成!”一个壮汉背着一把铁犁比划了几下,倒是我眼都没眨一下。
这话要是被从前的蒋烟波听到,非把浔阳.江凿一个大口子让水卷了他们农田不成。只是这七年的山深不问四季终究是改变了我太多,只是笑着抬头:“愿闻其详。”
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游士,精通风水,知霜识雨。这回天降大雪,那人提前一月便算出这灾,其后神通广大指出兰安寺上定有一个未入佛门的女客,必须让她斩断红尘才能平息天灾。
“他才是妖道!”无稽之谈,我终究是没能克制住。随即,便有人二话不说押了我往山脚下走去。想我帝京叱.咤黑白两道的镖师,此刻被一群乡野之夫推搡着,到底看在妙慧法师面子上,顺了顺心口怒气,且随他们去看个究竟。
浔阳.江边的北风又吹起一场大雪。渡船泊在临水古木下避雪,众人骂骂咧咧,看我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满。我也从来没见过和今冬一样大的雪落,懒得和他们挤在古木下计较,一个人去江边踱步。
像是一整年天上的流云都坠入了凡间,山野顷刻荒白。唯有浔阳.江,茫茫碧色不见底。
“法师,你就在这给她剃度吧。天.怒难平,还望法师可怜可怜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人。”村民一改之前对我的戾气,双手合十拜在妙慧法师前哀求,不远处是他们白雪覆盖的农田。
我知道妙慧法师是不会相信那个妖道的荒唐之言。但她还是向我走了过来,清澈的眼中仿佛有一座须弥山,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
青丝落地,即被北风吹走。我半跪在古木下,却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不同于村民的痛苦,妙慧法师的叹息,那是一道清冷的凝视,像是悄无声息藏匿在每一片雪花之下。
“先生在对岸。”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船人开始探.头。让我又想起多年前,花朝夜游船,花灯如昼,满江姑娘小姐争相出舱,只为一见岸上一人。
我很慢,很慢地抬头。
一整年的流云都坠入凡间,山野遍地荒白,唯有浔阳.江,茫茫碧色不见底。对岸上人一点都没有变,青衣披雪,独.立千山寂白。
他回头走的时候,北风吹起青衣大袖的一角,像江水绵绵,在我心上流了一辈子。
我很想破口大骂。时隔七年,他什么也没跟我说,只是与我隔岸对望一眼,便消失在江雪中。
妙慧法师转着佛珠,仿佛了悟一切:“情分如江,太深,也是渡不过的。”
雪还在下,下到世间万物好像皆消失不见,连同我自己。
(二)
小时候,我常常会去许绫的铺子玩。那时,我不知道皇都骨瓷铺已扬名了天下,眼前弱柳扶风的女子引领了风靡一时的新葬法,每天都有人捧着装了骨灰的盒子来找她。檀木盒,山木盒,明珠点缀。人之已死,却还可以从一只匣外窥探贫富。
“许绫姐姐,什么时候教我做骨瓷啊。”
“你啊,将来是帝都的第一镖师。想做什么,来找我不就好了。”
落在瓷间的灵*,不坠六道轮回,生生世世只伴一人。
其实我也没什么耐心去烧瓷,专心把玩手中的琉璃球,日日看着南来北往客。
十二岁时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我第一次被爹从瓷铺里抓出来送去护镖,一气之下偷偷一人独行,却连京城门都没出,便坏事了。
我骑的马很漂亮,是我叔辈的一个人从草原带进皇都的,平日里也算和我相处熟悉。
那天恰逢科举考揭榜日,我朝向来以读书为头等大事,正赶上今年人才都格外优秀,尤其是状元郎,饱读古今史,只进宫面圣一回便深得天子赏识。街道上万人空巷,争相目睹状元郎样子,只见风撩轿帘露出每年必着的状元红衣,人挤人往前,却无人真的看见什么。
我几乎是贴着人群空隙在找城门出口。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随行小宫女点着了一串鞭炮,捂着自己耳朵下意识把鞭炮扔到了人群里。
我的马受了惊,往空道上跑,以矫健身姿腾空而起,稳稳落进了空地。吓跑了几个轿夫,又用几脚踹翻了大轿子,我尚存理智,飞身下马准备混入人群。马再难得,得罪了皇家,我蒋烟波一条小命似乎还不够。
轿子猛烈侧翻,人群惊叫一声,都定睛一看。那里头的人不叫不喊,直愣愣摔在地上,撞下来的不是什么俊美公子也不是什么麻脸大汉,而是一尊穿红衣的泥像,脸上还挂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人群一阵骚动,活人变石像,这已经不是什么东西能轻易解释的了。连前面引路进皇宫的小官也吓得不轻。
“状元郎?”我一脸不可置信,妄想面无表情的泥像开口说话。
这事本可以清楚了结,可因为这泥像的问题,官兵毫不留情一下子抓到了我非要押进宫。我眼睁睁看着我的马载着我押出来的镖又原路返回镖局,硬生生耽误了时日。
不知是个什么样才高八斗的读书人让皇帝没半点恼怒,亦或是我爹上上下下打通了不知什么法子,晚间我便被送出了宫。朱红宫墙围出一方夜空,我坐在小轿上掀起帘子抬头看,却见有人立于柳下,背影染了满眼月色。小厮们说这就是状元公,我随意瞥了一眼,就算年幼也知与我遇见的每一家京城公子非同类。
不知是什么麻脸状元郎见不得人,可惜了这仙骨身段。
休息数日,我又被爹从瓷铺带走,第二次出镖。
十三街上,陈子都把我拦下,要车上的一把乌桐琴。这个人的声音让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一只白鹤栖在对街楼台上,朝寂寥高天低语,我看着它洁白好看,不顾大雪淋身跑去喂它,它连头都不低。
那只鹤飞过座座金碧辉煌的亭阁,轻巧的穿越风雪归去远山苍茫。天地无边,我还是没有如愿能够养它,每年冬天我都在等它,却年年只等得落了单的麻雀叽叽喳喳咒骂着栖息在那里。
就在我出神的功夫,那人已站在了我面前。我年纪虽小,骨气还是在,拔剑向他横去,他微微皱眉,轻轻躲开了,并未与我正面交锋,而是弯腰上车中,抱了一把琴出来。
“这里头可是李大人的东西,你就不怕大人辞官前把这皇都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放过你吗!在皇帝面前告状,灭你九族!”爹说,实在打不过人家,就使劲抬托镖人出来。咱镖局多为皇家办事,不愁吓不死人。
他暮然回头,风吹青丝绕过他如玉雕琢的眉眼:“九族?这世上本就我一人。在下行事果断正道,何来顾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消失在了早春长街尽头。
过了几天,街头小巷便传遍了一桩奇事,李长德在妻子生前爱琴细缝里撒满鸠*粉,现已被押入大理寺。而我,并不关心人们口中说的人心难测,只是夜夜梦见一个人,烛灰落满身,独坐幽窗前,执笔下一句李长德杀妻畏罪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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