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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27 19: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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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朋友,我想请您跟着我的文字想象一些东西,它们是:白色的云、白色的梅花、白色的颜料、白色的骨瓷茶杯。

此时在您脑海里出现的,是怎样的白呢?

白色是最简单、最原初的色彩。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家、发明家、建筑工程师、画家达芬奇,在他的著作《给艺术家的建议》中曾经说:有些人不承认黑色或白色是色彩,因为黑色是一切色彩的来源或是接收者;白色,则是被剥夺了一切色彩。

而绘画不过是一种光与影的效果,是明与暗的对照,所以,白色是最早被看见的,接着是黄色、绿色、蓝色和红色,最后才是黑色。白色可以被视为是光线的代表,没有它,其他颜色都无法被看见。这是科学的说法。

关于白色,在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口中则充满诗意,她说:

“什么是白?天鹅是白,在光中滑行。”

抛开艺术的想象,现如今我们可以说,白色是处处可见的,然而,对古代制造陶瓷的工匠来说,这却是一条追求完美的白瓷之路。

一、北白南青

这些年,随着收藏的风潮兴起,完美精工、华丽雍容的明、清瓷器往往能拍出天价。然而,每当我进入台北故宫的陶瓷展厅,站在那一整列的宋代瓷器面前,心中仍要不食人间烟火似地赞叹一声:这才是中国文化最优雅、最温柔却最精粹、最不言而喻的身姿啊。

宋代有五大官窑,今天,我要跟您讲其中的定窑瓷器。

定窑瓷器“莹白类雪”,引领了宋代第一波美感风尚,我想您值得站在博物馆里,将它们细细打量。

首先,您要知道定窑的白色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在开头说到了白色。白云的白,梅花的白,颜料的白,骨瓷茶杯的白,前两者是天然的白色,后两者是人工的白。在陶瓷演进中,要能达到洁白素净,达到我们所有人想像中的白色,这一步真真是走了千年之久。

还记得我们在说过的大唐仕女俑吗?因为胎土呈现灰泥颜色,制作过程中必须先敷上洁白的化妆土,才能上彩色。在自然世界中,白色好像随处可见,但是在烧制陶瓷的材料中,却不多见,所以中国历代的陶瓷制作都以青瓷为先,一直到隋唐时期的邢窑出现。

因为北方的高铝土,土壤中铁的含量比较低,因此能够烧出白瓷。《陆羽茶经》中写道:“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窑白而茶色丹,越窑青而茶色绿”,就是这个现象。因为邢窑的白色胎体质地已足够细腻,陶瓷的历史才终于被改写。

所以我们说:白色胎土是工匠千百年来苦苦寻觅的珍宝,一点也不为过。白色向来有洁白,崇高的寓意,最适合寄托我们对君子美德的向往。尤其是素洁的白,在自然界中难得可见,所以工匠更是努力追寻。

于是到了唐代,“北白南青”就成为了千年来中国陶瓷的美感倾向:北方喜欢如白云,如雪山,如木兰花的白,以河北的邢窑为代表;而南方则迷醉于千峰翠色、类玉似冰的青瓷,以浙江的越窑为代表。而号称宋代五大官窑之一的定窑瓷,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

二、铁粉三千年

在中国陶瓷史上,白瓷的出现,当真是划过长空的一道美丽烟花,是陶瓷工艺在材料与技术上的一大进步。

我曾开设了一门课程,每学期都带领学生学习故宫陶瓷、玉器、书画等等内容,为了弥补博物馆文物只可远观的缺憾,我总是会请一位收藏家好友,带来宋代瓷器,让学生上手,把玩抚摸、真切感受宋瓷的质地。

这位收藏家好友在学生上手前,会先讲一个小专题,题目是:“铁粉三千年”。同学都笑了,多么现代、接地气的讲题啊。而实际上,这个“铁粉”不只是字面意思的“铁粉”,它的意思是,三千年来,瓷器成色的变化,全在“铁”的作用啊!

制作一件白瓷,无论是胎土还是釉色,都需要严格控制金属氧化物的含量,包括铁、钴、铅等等元素,然而,铁的化合物在自然界中是无所不在,比如氧化铁、四氧化三铁、硫酸铁等等,土壤中凡是红色、浅绿色、黑色,几乎都含有铁。

所以要避开铁,实在是一件考验技术的事。在陶瓷制作过程中,铁含量越高,胎体的颜色就越黑,甚至入手变沉重,比如我们以后要讲的福建建窑瓷器。铁含量越低,胎体便渐渐白净起来,所以,我们可以说,白瓷就是青瓷去铁化以及材料精致化的产物。现存的古代瓷器中,铁元素测定最少的,大概是永乐朝的“甜白”。釉料之中,铁的含量约在千分之九以下,我们宋代的定窑和明代德化窑,大约是百分之一。

说到这里,您一定懂了,即使同样是白瓷,因为铁含量的差异,也有了不同的名字,比如甜白、青白、卵白、牙白、莹白等等。

从大唐的邢窑开始,洁白的胎质,光润的釉面变得流行,白瓷已经进入了成熟稳定、系统化生产;到了宋代,北方的定州,就是今天的河北曲阳,一方面吸取邢窑白瓷的精华,一方面学习越窑、耀州窑的刻画花装饰法,定窑瓷器就这样集南北优点于一身。

宋代立国后,天下便只知有定,不知有邢了,至此,釉色晶莹、胎骨腴润,造型端重的定瓷,优雅登场了。

三、定窑与绘画

当您走进宋代定窑展区,一件一件看过去,就会发现,定窑的风格之一就是她优雅的造型:比如,鹅颈细细延展的玉壶春瓶。她小巧的喇叭形侈口,整件瓷器施以牙白色釉,釉薄而明亮,表面还有流淌的“泪痕”。

台北故宫的研究员兼策展人,甚至贴心地将泪痕朝向观众,让您如见美人。其实这个“泪痕”是因为定窑的胎底较薄而施以厚厚的釉,使得表面的釉已经流淌凝结成泪痕、而底层的釉比较晚凝结的关系。您看,明明是烧造时难以避免的瑕疵或特征,在文人眼中就变成了浪漫的“泪痕”。

又比如,圈足小巧,碗壁呈45度直线,形状像一顶精致斗笠的茶盏;又比如,薄胎浅形的八方碟,暗花浮动于规整的几何器形内,真真让人想到上朝慷慨议事,下朝风雅填词的北宋词人晏殊、欧阳修啊。

台北故宫博物院馆藏的定窑瓷器有近件,多数带有花纹,它们全都出自一双双熟练至极的匠人之手。定窑瓷器从邢窑那儿继承来的,是莹白釉色与腴润的胎骨,但今天在我们眼前的定窑瓷器远远不止于此。从民间流行到宫廷,现今传世的宋徽宗《文会图》中,栩栩如生地绘制了百余件茶器具,其中有一半是白中带着牙色的器具。元朝刘祁的《归潜志》中说:“定州花瓷瓯,颜色天下白”,正是称颂的这一波“白色美学”。

您知道定窑瓷器上的花纹是怎么来的吗?

在制作过程中,工匠需要在胎底仍然湿润的时候,用刻花、划花、印花等方式制作出花纹,这样一来,瓷器上釉烧制后,花样就如同内蕴的、不张扬的淡雅肌理;尤其是,印花花样来源于宋代流行的缂丝图案、金银器的压制图案,布局严谨,层次分明,构图有序,从四季花卉、宝相花纹,到荷塘雁鸭,各种婴戏图案,热闹却典雅。

如果您了解宋代文化,一定会发现:这些图案,在宋代的绘画作品中也屡屡可见,从黄筌父子工致富丽的黄家富贵牡丹、花鸟,到画家崔白精妙绝伦的鹅、蝉、雀三绝,这些都是宋代绘画史上精彩的创作,它们不但出现在画家的笔下,也留在工匠手中的瓷器上,得以传承千年。

亲爱的朋友,这正是我想与您分享的心得:每一个时间横轴上的因素都是流动着的,互相影响的,现今的说法叫“蝴蝶效应”,每一个时代中的小小变迁,都像是有千万双蝴蝶翅膀拍动,流风所及,改写着今天我们的生活。

四、高枕无忧

定窑的美数不胜数,今天我想挑其中一件,放进您的多宝格中,它就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又一件国宝——北宋定窑陶瓷娃娃枕。

他号称“台北故宫第一童星”,故宫博物院制作了动画片《国宝娃娃历险记》,以国宝的口吻讲述了它们背后的历史故事,十分童真童趣,而我们的定窑陶瓷娃娃枕,就是片中的主人公。

古人习惯用高枕,这对强调舒适、符合人体工学的现代人来说,多少有点难以接受。

古人的枕头有多高呢?“三寸长寿,四寸无忧”,要4寸才能高枕无忧啊。我们或许可以想象,高枕能透风凉爽,能维持发髻不凌乱,但9公分,12公分高的枕头想必已经是极限了吧。然而,这只北宋定窑娃娃枕高达18公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实在无法“高枕无忧”了。

好在他的造型俏皮可爱,以润白定窑瓷做成男娃娃俯卧在床榻上的样子,两臂环抱垫在头下,弯月似的眉、明亮的杏眼和挺直的鼻梁十分清秀可人;微微吐舌的神情,显出活泼可爱的个性;胖嘟嘟的脸颊则令人想捏上一把;他弯曲的背弓,正好作为枕面,身穿着长衣坎肩,床榻有精美花纹,他的两只脚交叉往上翘起,好像在欢喜快乐地撒娇。

这瓷枕还有一个“小秘密”,当您举起它摇晃,瓷枕中就会发出“铛铛”的响声。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陶瓷匠人技术精湛,将娃娃塑造得栩栩如生又讨喜。但因为瓷枕是空心的,为了防止烧制时爆裂,所以他们在娃娃翘起的脚下巧妙地制作了双头如意,如意卷起的中央,正好是预留的孔洞。又因为要留孔洞,工匠就将钻下的小泥团往内推去,这就是瓷枕中铛铛作响的谜底了。

同样造型的娃娃枕,全世界仅有三件,一件较为温润朴素,收藏在北京故宫,台北故宫则有两件,我们不妨称他们为“定窑三兄弟”。

其中台北故宫馆藏的大哥最为富贵逼人,背心上有印花装饰,就像刺绣图案,俏皮可爱中显露华丽气息。这样的婴孩造型,让人联想到台北故宫馆藏的许多婴戏题材。最有名的像是宋代画家苏汉臣的《秋庭婴戏图》,一男一女两娃娃正在庭园中玩着“推枣磨”的游戏。

此外,定窑盘盏上还有婴戏牡丹、婴戏莲花、婴戏莲塘赶鸭等等,大量的婴戏题材,除了是多子多孙富贵连绵的吉祥寓意外,与宋代皇家子嗣不丰,由上而下鼓励生育的人口政策也有关联。

尤其后来宋朝与西夏、辽国战事连延,被迫南迁,婴戏题材更是普遍流行。再想想今天我们的文艺作品和人口政策,您有没有感觉到一丝熟悉呢?后世的人们看到我们留下的遗产,或许也会像今天的我们一样感叹:从文物中真的可以看见时代!

通常我们会认为,台北故宫所藏的娃娃枕是闺阁用品,但您可能想不到,它还是乾隆皇帝的心爱之物。

从乾隆三十六年到四十一年间,通过他自己的搜集或臣子的进贡,我们隆哥儿在短期之内便获得了十一件定瓷娃娃枕。他非常喜爱这些宝贝,密集写了十首诗来吟咏这些定瓷娃娃枕。不仅如此,就像我们之前说的,皇帝是宫廷内最高的艺术总监——乾隆皇帝就像一个爱惜手办的宅男,为这些娃娃枕都设计了“紫檀木罗汉床”及宋锦特制的垫被。

乾隆三十九年呈进宫中的一件定瓷娃娃枕,在完成紫檀座搭宋锦垫的工作之后,皇帝更“传旨着在新做养性殿玻璃格内换摆”,就是说,不但要收藏,而且指定这件娃娃枕要放在养性殿的玻璃格中。

一件闺房之物,被摆到帝王起居之所,原因正在那铛铛作响的小泥团。一来,皇帝期许自己能如古代贤良帝王“武丁遥企能梦贤”,能在梦中见到辅国良臣,二来,也借此“警枕”提醒自己切勿贪睡。

现在,台北故宫经常坐镇展出的就是三兄弟中的大哥、乾隆皇帝最爱的这一件娃娃枕。不但皇帝爱他,来到台北故宫的人都爱他,有一次,博物院将大哥请入库房休息维护,为了让观众来到故宫还能见到人气国宝娃娃枕,工作人员就将弟弟请上了展柜。

没想到竟有不少眼尖的观众投书到故宫,责备他们没能保护好展品:怎么白白嫩嫩的定窑,变黄了呢!可见,观众真的很关心这位“台北故宫第一童星”。

五、结语

亲爱的朋友,说到这里,你能体会定窑的魅力了吗?

世界上有各种颜色。民国散文家,也是沈从文先生的大弟子汪曾祺,生前最后一篇散文,就是只写颜色:

鱼肚白珍珠母珠灰葡萄灰(以上皆天色)大红朱红牡丹红玫瑰红胭脂红干红(《水浒传》等书动辄言“干红”,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红)浅红粉红水红单衫杏子红霁红(釉色)豇豆红(粉绿地泛出豇豆红,釉色,极娇美)天竺湖蓝春水碧于蓝雨过天青云破处(釉色)鸭蛋青葱绿鹦哥绿孔雀绿松耳绿“嘎吧绿”明黄赭黄土黄藤黄(出柬埔寨者佳)梨皮黄(釉色)杏黄鹅黄老僧衣茶叶末芝麻酱(以上皆釉色)

最后一句,汪曾祺写道:“这世界充满了颜色”。

亲爱的朋友,当您看过一只又一只的定窑瓷器,也许我们可以接续汪先生这篇散文,补上这世界中的各种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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