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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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5/18 16:44:00

《香奁琳琅》作者:尤四姐

每个女孩都是妆匣中的珍宝,明妆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情有独钟正剧

主角:易明妆

一句话简介:雨浸胭脂,盛世容华。

立意:小事成就大事,细节成就完美。

今冬的头一场大雪,下得静谧而浩大。


  潘楼临河的窗户半开着,几丈高的乌桕树枝头堆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零星镶嵌的,还没来得及掉落的红叶衬托着寒酥,碰撞出含蓄灵动的美。


  沿河的堤岸上,公子王孙们驾马缓行,身上是素色的油绢衣,头上戴着滚了赤边的毡笠,谈笑间汇入繁华的瓦市……这上京城的雪天,像文人笔下优雅的画,不论多凌厉的锋芒,透过雪幕都变得柔旖起来。


  明妆站在窗前眺望,酒阁子里燃着炭火,背后暖烘烘地,寒流扑面也不觉得冷。只是偶尔有细雪撞进眼里,激得她往后一仰,一旁的女使轻声道:“小娘子别在窗口站着了,当心着凉。”


  这时过卖①送诸色饮食进来,大表姐静姝也招呼:“今年的冬酿酒很适口,表妹快来尝尝。”


  明妆应了,退回席上坐下。


  今日初雪,外家的姊妹们在潘楼办“喜雪宴”,一则过冬至,二则也是大表姐出阁前的最后一场聚会。冬至吃宜盘,这冬酿酒是宜盘里的小酒,用十月的新米佐以秋后鲜桂花酿成,藏到冬至日开封,是潘楼的特酿。


  清酒注进酒盏,明妆端起喝了一口,顿时辣得咧嘴,脸也红起来。


  大家发笑,二表姐静言揶揄:“祖母总说般般日后不一般,谁知道酒量这么不济。往后还是要练一练,将来郎君封侯拜相宴请宾客,你滴酒不沾,难道是拿大,不肯赏贵人娘子们脸?”


  女孩子闺阁中调侃,没那么多忌讳,只是明妆面嫩,被表姐这么一说,干脆连耳根子也一并红了。


  般般,大家总爱叫她的乳名,听上去没什么稀奇,但连上姓氏就很有趣了。她姓易,易般般,一般般。阿娘说人活于世不能太圆满,家世一般般、才情一般般、际遇一般般,容貌也一般般,就很好了。可惜,这些愿望都没能实现,无论家世才情,际遇容貌,她都不一般,更应了小字掩盖下的峥嵘——般般,其实是麒麟的别称。


  女孩子被喻作麒麟的不多,因为爹爹没有儿子,因此对她寄予厚望。她十二岁回到上京的时候还懵懂着,到如今及笄了,仿佛孩子步入少女的行列只需一瞬,趁众人不备,忽然就光华万千起来。


  大家自然也发现她的耀眼,她穿一件棠梨色的对襟窄袖上襦,领袖上镶滚狐毛,柔软的出锋衬托着明艳的脸庞,不是那种世故的美,眉眼间带着几分天真,笨拙地硬要扮作大人模样。譬如梅子渐熟的阶段,青嫩里泛出一点红,闻得见爽朗的香,咬一口,又酸得刻骨。


  众人还在怂恿明妆喝酒,静姝只好替她解围:“她才多大的人,不喝就不喝了……”


  话还没说完,三表姐静好就接过了女使手里的温壶,往静姝酒盏里斟酒,一面笑着说:“我险些忘了,大姐姐才应该多喝才是。”


  静姝许了光禄卿家的公子,也是一众姐妹里头一个出阁的,众人劝她饮酒的兴致当然更高昂。


  她们那边吵闹,明妆从宜盘中挑了个春茧吃,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往门上看,是她房里的女使午盏,进来纳了福说:“有小娘子的信,信使问明小娘子在潘楼,特意送来的。”


  明妆点点头,伸手接过来,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回到上京后,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准时收到。


  静言坐得离她最近,好奇地探身看,一面问:“是谁写来的?”


  明妆笑了笑,“爹爹的旧部……”


  展开信,依旧是差不多的内容,字字恭敬谨慎,开头请易娘子芳安,然后说今年的祭扫已经完毕,郡公的坟头略有损坏,趁着天还未凉时,请人修缮了。自己的职务有些变动,驻扎之地要西迁,但不会耽误明年祭扫,请小娘子放心。


  信不长,三言两语几句话,但让明妆觉得安心。当初家里生变故,爹爹因遗愿未了,临终时候吩咐灵柩不必运回故土,就地安葬。明妆跟着阿娘回到上京,不多久阿娘也病故了,自己最牵挂的,就是不能为爹爹祭扫。好在爹爹有个忠心耿耿的副将,每年清明和生死祭都会上供祭奠,也算替她尽了孝道。冬至前后差人送来一封信,例行公事般简洁明了,长话短说,是武将的办事风格。


  说起这位旧部,静姝倒有耳闻,偏头问明妆:“是李宣凛吗?”


  明妆颔首说是,“大姐姐知道李判?”


  她一向是这样称呼人家的,因为李宣凛投入爹爹麾下就做了侍从官,后来爹爹提拔他,任节度判官,李判是他的官称。


  静姝却一笑,“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今年春,北疆叛乱,是他带兵平定的。朝廷嘉奖他,升安西大都护,摄御史中丞,官可做得不小。”一面又感慨,“如今这年月,位高权重却不忘初心的人实在难得,姑丈过世四年了,每年还记得上坟洒扫,不枉姑丈栽培他一场。”


  明妆听了不免唏嘘,爹爹看人的眼光很准,收入麾下的,都是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


  当年爹爹身边有四位侍从,时常进出府邸,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位李判。当朝国姓李,他也是李家后人,祖上曾封过王侯,但因本朝爵位及身而止不能传承,一辈一辈削减下来,到了他这里,就只是个环卫官②了。他话不多,刚到陕州时大概十六七岁,生得斯文白净,高而单薄,明妆还和阿娘说过,说这位侍从官不像武将,更像文臣。他也确实是个守礼的人,不似其他武将莽撞,偶尔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永远垂着眼,从不逾越冒犯。


  后来爹爹被朝廷派来的监军三番四次构陷,惊愤之下一病不起,军中事务就委派给他代管。爹爹病故后,阿娘决定带她回上京,一切出行事宜,也都是他来安排的。


  对于这位侍从官,最大的评价无外乎可信、靠得住,但静好却想得不那么简单。她是一众姐妹中最奔放的,外祖母曾看着她叹气,说将来静好要是出了阁,最大的嗜好和事业,一定是做媒。


  静好也发挥了想象,探身问明妆:“这位李都护多大年纪?”


  明妆想了想道:“比我大个七八岁吧,今年该有二十出头了。”


  “二十出头就当上了都护,从二品的官呢,算是年轻有为了。”静好啧啧说,眼波一转,龇牙笑着又问,“他常给你写信么?”


  明妆歪着脑袋琢磨,“每年三祭过后会写一封,这算常给我写信吗?”


  认真说,算不上,但并没有让静好气馁,她开始具体分析,“这个年纪建功立业的人,都顾不上谈情说爱,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成亲。没成亲,一年给你写一封信,对你八成有好感,加上他是旧相识,知根知底……般般,你要是嫁给他,我觉得很不错。”


  这番话,说得明妆愣住了神,手里的信也像烫手山芋似的,慌忙塞进了午盏怀里。


  “三……三姐姐,别瞎说。”她边结巴,边摆手,“人家感念爹爹知遇之恩,没说要娶我。再说我还小,怎么去想那么远的事!”


  静好却说不小了,“上月不是及笄了吗,可以谈婚论嫁了。你不知道,现在上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一到放榜日,就去榜下捉婿,新中的贡士都成了香饽饽,何况这种已经有官职在身的!”言罢长叹,愈发老气横秋,“姑丈和姑母都不在了,你要替自己打算,找一个可靠的,将来才不会受苦。”


  明妆听了讪笑,“我有外祖母替我做主。”


  静好摇头,露出怜惜的神情来,“祖母虽然疼你,可你毕竟不是袁家的人,易家要是想做主,恐怕祖母也没有办法。”


  这样言之凿凿的一番话,瞬间说得明妆低落起来。静姝察觉了,蹙眉责怪静好,“难得出来赏雪,别扫大家的兴!”一面宽慰明妆,“别听她的,自己还没着落呢,忙着过问起别人的婚事来。让她自己先找到个可心的郎子,再替你操心吧!”


  静好被训了,有点气馁,“我是提醒表妹,好机会别错过。”


  明妆忙换个笑脸说是,“我明白三姐姐的意思,她也是为我好。”这个话题可不想再继续了,便起身打岔,“冬至的炙鹿肉最好吃,让过卖上两盘,今日我做东。”


  她兴兴头头出去传话了,年轻的姑娘好似没心没肺,没什么城府。


  不多会儿新鲜片好的鹿肉就送进来了,过卖安排了炙烤的小火炉,上面摆上铁板,有专门的女使上前伺候。大家吃得很欢喜,能喝酒的,小酒就鹿肉,明妆不擅饮酒,拿香饮子替代,心尤不足,饮子里面最好加上冰块,特别能解腻。


  午盏操碎了心,喋喋说着,“大冬天里吃冰饮,被商妈妈知道了又要责怪。”


  商妈妈是明妆的乳媪,年轻时丈夫战死,孩子又没养住,阿娘看她可怜,收留在府里。后来她们回上京,把她也一同带来了,好在有商妈妈,阿娘走后的日子里尽心照顾着她,在明妆心里,商妈妈也算半个母亲。


  怏怏地,不敢作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让午盏去要了盏滴酥解解馋,也就算了。


  姐妹相聚的时光很短暂,将到未时席散了,大家从潘楼退出来,酒阁内外温差大,乍一走进冰天雪地,“呵”地倒吸一口凉气。


  明妆提裙,痛快地跺跺脚,溅起的细碎雪沫子落在脚尖,像云头堆叠的鞋翘。


  她回身和几位表姐招手,“今日真高兴,代我回禀外祖母一声,我过两日回去请安。”


  三位表姐说好,见小厮赶着马车过来,先送她离开,她们姐妹才登上自家的马车。


  雪下得大,清理过的路面,很快又覆盖上了一层薄雪,车轮碾过,发出咯吱的声响。明妆打帘朝外看,车子正经过观音院桥,这是官家戚里,住的尽是皇亲国戚,穿过风雪看那些宅院的门禁,愈发显得肃穆森冷。


  再往前一程就到家了,以前是密云郡公宅,爹爹过世之后把牌匾撤下来,换成了易园。


  宅子很大,但住的人不多,除了些女使婆子小厮,还有爹爹的两位妾室。那两位妾母是阿娘的陪嫁女使收房,本想给爹爹开枝散叶的,最后都落空了。回到上京后,阿娘打算放她们回家,她们不愿意,现在养在园子里,大家作伴,也还算热闹。


  马车停稳了,小厮摆上凳子,午盏搀扶明妆下车,候在门前的烹霜忙迎上来,换下了她手里渐凉的手炉。


  明妆进门见了商妈妈就撒娇,“妈妈,我脚冷。”


  要是换了平常,商妈妈必定尽快替她焐上,可这回却犹豫了,朝厅房递了个眼色,压声道:“小娘子,易家来人了,说太夫人甚是想你,要接你去宜男桥巷住几日。”

明妆听了,唇角微微捺了下,宜男桥巷,光听这个巷名,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


  易家太夫人看重男孩,曾因阿娘生的是女孩,对阿娘诸多刁难,后来爹爹干脆将妻女带到陕州,阿娘才过上自在的日子。如今爹爹过世了,这位祖母嘴上常说明妆是三郎唯一的血脉,但对这个孙女,并不见得有多亲厚。现在忽然惦记起她来,反倒让人惶恐,大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明妆顺着商妈妈的视线朝前厅望了眼,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紫磨金对襟褙子的妇人,正堆着笑脸冲她笑。明妆认得,她是长房的罗大娘子,按辈分,自己应当管她叫大伯母。


  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既然来了,总要应付应付。明妆硬着头皮过去,还没到跟前,罗氏那条单寒的喉咙就憋出了温存语调,和善地牵起她的手摩挲,笑着问:“这么冷的天,小娘子上外头赏雪去了?”


  明妆腼腆笑了笑,“大伯母进去坐吧。”


  罗氏说好,牵着她的手并未放开,相携在榻上坐了下来。待要张口,忽然听见明妆惊天动地咳嗽起来,这么一来,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受寒了吗?”罗氏关切地问,忙接了女使送来的茶水放到她面前,“快润润嗓子。”


  明妆呷了一口,颧骨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血潮,压着胸口说:“在大伯母面前失礼了,大伯母千万别怪罪。”


  罗氏说哪里,满脸的怅惘之情,“你呀,就是和我们太见外了,按说你是我们易家的孩子,一家子骨肉,还计较这个?”看她终于缓和了,方道明来意,郑重地偏过身子说,“今日冬至,又逢大雪,老太太在家挂念小娘子,说怕你冷着,怕你想爹娘,因此吩咐我亲自过来,接小娘子回去住两日。”


  当家的主母,就算跨了府,也很有掌家的习惯,转头吩咐商妈妈:“快去给小娘子收拾收拾,趁着天还早出内城,到家正赶上暮食。”


  商妈妈没应声,看了明妆一眼,这一看,明妆的咳嗽瘾儿又上来了,直着嗓子,咳得几乎打噎。


  “哎哟!”罗氏见状,起身来给她拍背,忧心忡忡地说,“咳成这样,别把嗓子咳坏了……可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吗?我就说了,年轻姑娘怎么好自己当家呢,还是要在长辈身边才好。”


  这是易家上下长久以来的想法,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把持着这么大的家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商妈妈不动声色上来替了手,笑着说:“大娘子坐吧,回头一定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小娘子瞧瞧。”


  罗氏只好坐回锦垫上,抚了抚膝上褶皱道:“般般,咱们是至亲骨肉,大伯母也是为你着想。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心疼得紧,加之老太太又时常念叨你,莫如搬进园子里去吧,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实在不止提过一回了,好话歹话说尽,可惜这小丫头就是不松口。


  明妆呢,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如今爹爹这一房成了绝户,这么大的家业,无论如何该落进那些至亲的手里。


  好在自己耳根子不软,从来没有答应搬到宜男桥巷去,否则出去容易回来难,前脚走,后脚这园子就成了人家的产业了。


  她也不得罪人,还是一副纯良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说:“多谢大伯母关爱,我在这宅子里住惯了,换个地方,夜里睡不着觉。原本这么大的雪,大伯母特地来接我,我该随大伯母过去,给祖母请安的,可是我……我今天吹了冷风,像是要发热了……”说着又咳了两声,“要是到了祖母身边,把病气过给祖母,那可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去了,等天晴了,我的毛病好了,再过府看望祖母,今日就请大伯母替我给祖母带个好吧。”


  罗氏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其实早就料到了,这回无非是白跑一趟。


  这丫头的脾气随了她那个油盐不进的爹爹,她爹爹死了可以不入祖坟,教出来的孩子也一样,想让她离开这个园子,比登天还难。


  牛不喝水强摁头,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罗氏只得长叹了口气,“那真是不巧了……小娘子身上既然不好,还是养病要紧,今日不去就不去了,等我和老太太回一声,老太太能体谅的。”


  明妆掩嘴又清了清嗓子,“多谢大伯母,到时候我再向祖母赔罪。”


  罗氏点点头,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有个趣事忘了同你说了,你二婶婶娘家的嫂子,前日来家里给你说媒,说她家二郎还未娶亲,想和咱们亲上加亲,老太太当即就回绝了。那个曹二郎,不学无术得很,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咱们好好的姑娘,岂能跳那个火坑!”说罢见她呆怔,复又一笑,扬了扬帕子说,“好了,我回去了,你留步吧,不必相送。”便带着两个贴身婆子,打着伞往大门上去了。


  明妆看着罗氏背影走远,有点泄气,及笄后就有这点不好,可以让那些长辈们在婚事上动脑筋了,实在麻烦。


  她身边的人也对易家那些族亲的算盘心知肚明,午盏悄声嘀咕:“自小没尽什么心,现在又来做主小娘子的婚事!”


  商妈妈摇头,“将来难免要坏事。”不平归不平,眼下要紧的是小娘子,忙又来问,“怎么忽然咳嗽起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果真着凉了吗?”


  明妆咧嘴笑了笑,说没有,“我装的。”


  烹霜实在对她刚才的表现五体投地,“小娘子装咳嗽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那是自然,人总要有一技傍身,才能应付突发的变故。现在能敷衍一时是一时,太夫人那么惜命的人,罗氏要是硬把她带回去,反倒会招太夫人责怪。


  小小的年纪,看似荒唐胡闹,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商妈妈松了口气,浮起一点笑意,伸手招了招,“不是说脚冷吗,快回房换鞋吧。”


  穿过前后相连的木柞长廊,直入明妆的小院,这院子玲珑雅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彤霞晓露。雪天的彤霞晓露尤为幽静,檐下成排的竹帘错落卷起,只余佛头青的回龙须穗子悬挂着,随风摇曳。


  屋里的温炉正暖,煎雪也预备好了热水,商妈妈扶她坐下,替她脱了脚上绣鞋,一摸之下果真脚尖都湿了。


  “又去踩雪了?”商妈妈无可奈何,“说了好几回了,寒气入了脚心,要闹肚子疼的,小娘子总是不听!”


  明妆忙说没有,“酒楼外面有雪,登车前走了两丈远,鞋就湿了……不信你问午盏。”


  午盏“啊”了声,接到小娘子的眼风,不好不替她打掩护,只得含含糊糊说是,“雪下得好大,潘楼的过卖来不及铲,全堆起来了……”


  她们一唱一和,商妈妈也不去认真计较,褪下了潮湿的足衣,见那细嫩的脚趾都泛青了,忙搓一搓,活络一下筋骨,再泡进温水里。


  脚上一暖和,浑身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明妆舒坦地闭上了眼睛,十根脚趾在水里快活地扭动。


  商妈妈掬了水,替她擦洗脚踝,一面说:“罗大娘子顶风冒雪过来,恐怕不单接小娘子过府那么简单。她临走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外乎表明太夫人很爱重你这孙女,不会胡乱将你许给别人,让你将来放心听他们的安排。”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惆怅道,“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这份产业,不知招来多少人眼红,要是小娘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样艰难。今日是搪塞过去了,倘或过两天又来,那该怎么办?”


  明妆倒并不担心,慢吞吞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权威的易家长辈呢。商妈妈看看眼前这涉世未深的孩子,从小是捧在爹娘手心里长大的,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纵是看清了,明白了,失去了恃怙就没了撑腰的,将来又如何应付那些老奸巨猾。


  想来想去,就是易家人办事不地道。


  “早前大娘子病故,小娘子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不来照应,是怕朝廷还要追郎主的责,怕这郡公府早晚留不住,拿小娘子当烫手的山芋。现如今三年太平无事,眼看风头过去了,他们就来打主意,想接回小娘子,顺理成章分了这院子。”商妈妈接过煎雪递来的巾帕,把明妆的双脚抱进怀里,一面擦拭一面叮嘱,“小娘子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千万别听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


  明妆说:“妈妈放心吧,我不会离开易园的。头几回去宜男桥巷,连喝一盏茶都让我浑身不自在,祖母也不爱拿正眼看我,难道我长得不如她的意吗?”


  商妈妈说哪里,含笑打量她,“我们小娘子的样貌,比易家另几位姑娘可强多了,易老夫人看不上,除非她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明妆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欢听人夸她漂亮,一但高兴起来,那眉眼便愈发美妙温软了。


  反正自家的小娘子啊,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齐全,不是说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觉得好,实在是放在女孩儿堆里,也明亮扎眼。可惜骨肉缘浅,有几分遗憾,但这里不足那里补上,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经营产业,这也算老天爷厚待她,让她能够自保,能够安稳地存于世间吧。


  一切收拾停当,喝上一盏熟水,换了轻盈干爽的衣裳,明妆照旧挪到书案前看账。


  府里有管事的账房,那是用来出面办事的,毕竟没出阁的姑娘过问市井交易,不受人信任,因此对外说家中铺子和田庄收成,全由管事代为经营。明妆做买卖,也确实很有想法,办过了车轿行,近来打算再办个香水行。


  所谓的香水行,就是香汤沐浴的澡堂,要区别于一般只提供热水和胰子的民家浴室,用上好的香料和器具,再准备几个手法独到的揩背人,专事服务城中达官贵人。


  当然要开一间买卖行,万事不能一蹴而就,方方面面都得有设想。为了这个,明妆已经筹谋了好久,单经费概算,就写了十几张纸。


  小娘子在里间忙,午盏让厨娘做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笋蕨馄饨,待端进来时,发现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桌前温炉烧得热烈,书案下小娘子的十二破裙撩到了膝头,脚上软鞋也蹬了,那莹洁可爱的脚趾覆上浅红的春冰,像桃花瓣上凝结的露水般盈盈。


  午盏抿唇笑了笑,重又退出来,让小女使把馄饨撤下去,自己在门前侍立着,看天顶飞雪从屋檐纷扬坠下,很快假山被层层堆叠,装饰了棱角,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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