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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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7/29 17:04:00

嫁给鲍二之前,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虽是小门小户,可父母也疼爱,姊妹也和睦。古语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可不就是嫁错了男人才落得这么个下场么?如今也怨不得命了,自嫁了他,我的人生便已无望,如今一条麻绳吊死也罢了。

我仔细地梳妆打扮了一番,甚至比刚才与琏二爷幽会的时候打扮得还仔细。我洗净了全身,搽上香粉、胭脂,对着镜子里的那张明艳的脸,不禁生出惋惜之情。凭我这样的人才,怎也得嫁个好儿郎,怎就被这鲍二辱没了呢?

他一个奴才,在偌大的贾府里宛若一颗尘埃,卑微得看不见面容——他那副模样,便是看不见也就看不见了吧,着实丑陋粗鄙,叫我哪一只眼睛看得上?只怪当初爹娘错听了无良媒人的花言巧语,还以为在贾府这样的人家当差的人,自然是不差的,见过大阵仗,见过大世面……谁料竟坑苦了我。

嫁过来才知道,原是这府上略有个鼻子眼睛的丫鬟都看他不上,嫌他惫懒丑陋,主子无法,只得许他外头寻去。可那媒人巧舌如簧,竟然说他嫌弃府里的丫鬟们诸多恶习,立志要在外头寻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做正头夫妻。我那轻信的爹娘就被说动了,倒不是真图了他家的聘礼。

嫁过来真真让我叫苦不迭。且不说他那形容猥琐让人恶心,单说他那行事为人就叫我忍无可忍。他成日家说嘴,在我面前吆五喝六,充有脸面的,其实出了门就是条狗,见了哪个都点头哈腰。

他又无能为,又不能为主子出大力,做不得什么事,自然是没有分毫体面,哪能像旺儿似的,真真大爷一般倨傲?别说旺儿了,就是兴儿、昭儿也比他强百倍啊,那两个虽还是小孩子家,可是机灵可人,都是琏二爷的心腹,将来不定哪家姑娘有福嫁了来呢。

我每每跟娘诉说我的不幸,娘也只得劝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我听不进去。再说,娘便道:“好歹没有冻着饿着不是?”我更听不进去。他那点子月钱,还不够我买些好的胭脂花粉呢,簪钗珠环更是想都不要去想了。可我生得如此,又年轻,怎会不眼热人家穿戴得比我好?

一次,他又在我跟前充大爷,我便骂他是无用的蠢材,还不如那破烂厨子吴贵儿,我见那贵儿媳妇天天装扮得花红柳绿的。他见我如此抱怨,不怒反笑,道:“原来你羡慕那一个。这也好说,你若有那多姑娘的本事,连我都乐得清闲呢。”我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这贵儿媳妇素日最不检点,与贾府上至少爷下至小厮皆有染。贵儿只管吃肉喝酒,其余一律不管,那媳妇子越发得了意,成日成精鼓捣起来。我暗自啐了一口,这可成了什么儿了呢?

我嫁过来时日不算久,因平日里不大抛头露面,认得我的人却也不多。我也是后来才见过的琏二爷。这琏二爷当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待下人却是宽厚,只他那老婆着实可恶。她仗着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有老太太、太太疼爱,管着家不说,也管着琏二爷。

听说琏二爷屋里只有一个平儿,先头的屋里人都被她打发出去了。平儿倒是个好人,府里上下没有一个说她不好的。我因回过两次话儿,也见识了平姑娘的和气。

我遇着二爷也是注定了有这么一段情缘。原是我与他打了回照面儿,依着规矩请了安,问了好。他却笑道:“你是谁家的媳妇?看着倒眼生得很。”我据实答了,他却嗤地笑了,道:“鲍二越发出息了,竟娶了这么个美貌的媳妇儿!”说罢又下死眼看了我一眼。我见他形容俊俏,眉眼带笑,也大着胆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走开又回头,我不觉红了脸。

那天回去,我便神不守舍起来。琏二爷的脸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我那糊涂的爹娘怎就将花朵似的女儿配给了鲍二那样不成器的小厮?见了琏二爷我才算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等人!我虽不配嫁给二爷,便是做个丫鬟收在房里也强过做小厮的老婆吧!一夜胡思乱想了许久,心中存了段不能与人言的心事。

第二日我便着实打扮起来。虽是打扮,奈何只这么几件子衣裳,半新不旧,实在打扮不出个样子来。胭脂水粉又快用完了,还不得买新的。这鲍二得了月钱总是先吃酒赌钱,从来不肯顾我。我跟他吵嚷过几次,他恼了便道:“想穿好的戴好的,你倒是自己想法子去呀,跟我闹算什么能为!你若入了哪个主子的眼,别说你的吃喝穿戴,就是我的酒钱也出来了!”

见他如此无耻,我只不理他也罢了。叹口气,我细细地梳了头,我这天生的黑鸦鸦的好头发,不用头油也是溜光水滑的,簪子还是出嫁时的旧样子,这都快两年了,我连个首饰都未曾添置一件,想想就一阵心酸。

那日打扮妥当,竟又遇到了琏二爷,还是回廊下。我倒不好意思起来。琏二爷笑道:“又是你,真真你我缘分不浅。”我心中暗暗惊喜,正是碰到心坎上的话儿,却只道:“二爷惯会说笑。”他沉吟片刻,道:“也罢了,等我闲了自去着人寻你。”我见这话说得不像,把头一扭,背过身去,身后传来他朗朗的笑声。

后来好一阵子没见到二爷,倒是他那老婆整日招摇得很。寻常遇上了,我只行礼问好,她从来不理会,见她高傲地扬起脸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仿佛她脚底下踩的土一般卑贱。家里的婆子丫鬟背地里没有不骂她的,无论什么时候,在她面前错不得一点半点。若错了,轻的便是打一顿,罚月钱,重的便是撵出去,甚至发卖到庄子里。

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偏偏是琏二奶奶,难道琏二爷不配更好的人么?想到这一层,我又自伤起来,我这么个人儿,还不是配了鲍二这么个混账行子?

后来呢,也忘了是哪一日了,二爷屋里的小丫头善姐悄悄地招手叫我。我心中纳闷,却见她笑嘻嘻地道:“好嫂子,你的好事近了。”我笑道:“我这没时运的,又嫁了这样的汉子,哪里还有什么好事?”她抿嘴一笑,凑到我耳边说了一番话,我的脸红了,半日不言语。她却不理会,只将手里沉甸甸一包东西硬塞到我手里,叫我家去再看。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善姐见我接了东西,便道:“我的差事可了了。嫂子务必记得时辰,切记,切记!”

到了屋里,我见鲍二不在,便匆匆将那个蓝皮包袱打开,就在我看到眼前的东西时,我几乎不曾哭出来。我正缺的胭脂水粉,一看便是上好的;一支珠花,我做梦都想戴在头上的新鲜样子;一支簪子,这簪子竟是黄澄澄的金的,我出嫁都不得一支金簪子……还有一串钱。眼前这一切都是琏二爷给我的,善姐说二爷有事要烦我,要我晌午过去他屋子里一趟,这些权当谢礼。

我想起那日二奶奶要去东府里逛逛,连平儿都带出去了。鲍二自然有他的差事,晌午的确是个好时机。眼前的东西让我眼前一亮,也让我心里一片敞亮。我的心竟平静下来,甚至打开那些上好的胭脂水粉装扮起来。末了,还戴了那珠花,插上了簪子。

二爷的屋子我第一次进来。要不然,这是我一辈子也进不得的地方。我原是个胆大的,既来了,少不得仔细看看。二爷见我笑道:“出落得越发好了。”见了我的打扮,又道:“如此装扮起来更好了。”我见他这屋子仿佛天宫一般,到处耀眼争光,异香扑鼻,我便如在云端,心神恍惚起来。

那一日,我见识了原来这世间有如此华美的屋子,那样舒服的床,还有那样清俊温存的男子。虽只是一晌午的美梦,我便再不愿醒来。恋恋不舍地离了这里,我忽然觉得前头那二十来年竟是白活了。

这世上的事便是这样,有了一次,便有二次。鲍二渐渐觉察,也不问我,只嘿嘿地笑,想来是二爷许了他什么了。再不然便是我不再与他要钱买花粉,他乐得清闲。但凡我说要出去,他从来不问,久了也便都惯了。

那一日也是合该有事。原本,我与二爷已多日不得相见,他那老婆看他着实是紧,他也曾说来这里寻我更便宜。可我却坚持要在他的屋子里,我私心里想着,那样的屋子才配得上我与他。终于寻着机会,那日是他那阎王老婆的生日,也不知道她是擒了贼还是当了霸王,老太太爱她爱得了不得,竟发动阖府的人凑份子给她过生日,听说还让东府大奶奶亲自操持,一点不许她受累。想来她要在老太太跟前奉承一天的,于是二爷叫善姐给我送来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进来。我收了东西就进来了。那日心情好得很,上次我跟二爷说要裁身新衣服,果然二爷就送了缎子和银子,真真是个体贴人儿。

事毕,我倒不急着穿衣走人,只叹与二爷不得常见。我知道二爷也是没办法,便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二爷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我说:“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二爷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我见他说得有趣,不禁笑出声来。

岂料正在这时,门被一脚踢开,我来不及反应,但见他那阎王老婆也不容分说,抓着我就撕打起来,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她松开我,又打起平儿来。平儿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

我早吓得六神无主,又挨了那阎王老婆几下子,魂也丢了,不料平儿平日里那样温良的人也打起我来,便忍不住叫道:“二爷,救我!”二爷还说顾及我的,见状便上来踢了平儿一脚,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这才住了手,只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那阎王老婆见平儿气怯,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她打我。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

我趁机赶紧穿了衣裳,却缩在一旁不敢出去。

外面众婆子丫头见里面闹得厉害了,忙拦住解劝。那阎王老婆得了意,便一头撞在二爷怀里撒泼。二爷气得从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得不开交,只见东府大奶奶领着一群人来了,阎王老婆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往前头跑去。我瞅准时机,悄悄从屋里挪出来,只有几个婆子丫头朝我投去鄙夷的目光。我默默地低头快步进了我的屋子。

这屋子与二爷那里相比,就如同一个鸟窝。可是此时,我宁愿待在这鸟窝里不动弹。婆子丫头鄙夷的目光,阎王老婆怨毒的眼神,还有平儿对我的怨恨,无一不提醒我,这里待不下去了!

我自认并不是无耻淫奔之人,我与二爷也是有情的,便是如今这事撞破,我破着不要这脸了也使得。但只那妒妇的刻毒,我不是不知道,她一定恨毒了我——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她站在高处光芒万丈俯视众生的时刻,是我让她倒地匍匐,她不会放过我的。

那平儿是她的心腹,她尚且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她,我可算个什么呢?若要她放过我,除非我死了。若我苟活于世,她便会有千百种法子给我受不尽的零碎罪。我与二爷,也再无机会了。他怕她,这不是秘密。

也是那一刻,我想到了死。若我没有遇上二爷这样的风流公子,也许此生便是跟着鲍二这混账行子厮混也过得,可是如今怕是不能了。我该如何忍受以后的日子呢?还要时时刻刻受到那夜叉的威胁,怕是太难熬了吧。既然不能好好地活,死,便也算个出路。

于是装扮齐整,我又照了照镜子。只一个遗憾便是二爷送我的缎子,我还没来得及做成新衣裳呢。那宝蓝色的料子我喜欢许久了,今日却不得穿。又一想,我死了好歹还是要装裹的,我娘家人还是要看看的,虽不一定能穿得这缎子做的,新衣裳还是会有一套。想到这里,我便将那麻绳挂在了房梁上,闭上眼睛,伸出脖颈.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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