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多年前看《胭脂扣》的电影,记住了梅艳芳和张国荣。如花那暮气沉沉的眼晴里透出的幽怨与凄婉,给人无尽绮思,身姿更是如风拂柳;十二少气质风流,细致温文的风华,出场时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竟是“面若桃花”,一个男人原来也可以烟行媚视,满目慵懒缱绻。
这概是最动人的鬼故事,古来多少人鬼情未了,都不及《胭脂扣》来得深刻。杜丽娘也好,聂小倩也罢,开头无非艳遇一场,再弄一出没来由的男欢女爱的深情,几番曲折后,结尾莫不是皆大欢喜。迎合了人们预设中的好看,但是空洞。
李碧华擅写情爱,十八岁的时候就能创作出《霸王别姬》这般望其项背的佳作,想来有人生来是调剂文字的天才。《胭脂扣》的小说略逊色些,但关锦鹏改编的电影,愣是把一个老套的故事,拍成了难以逾越的经典。梅姑和哥哥将如花与十二少之间的情,演绎得缠绵悱恻、余韵悠长。如今斯人已去,再温故电影时,愈感悲凉,真真“世事短如春梦,万事原来有命”……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十二少的形象一带李碧华式男主的病气与羸弱,眉目自含风流,与错身而过的佳人们眼波流转,好一个面若冠玉的纨绔贵公子!琵琶鼓点阵阵如浪,推着一个娇客、一个花魁,四目交错,“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从唱词里送出脉脉多情,如花唱着句“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十二少接一句“亏我怀人愁对月华圆”,如花嗔道:“哪来那么多愁”,施施然而去,留给十二少个余兴未消的背影。却不知她和十二少之间,一如这曲名《客途秋恨》,当真此恨绵绵无绝期。
李碧华有言“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那咬住的目光纠缠,不过正当春华,风月无边。一个俊朗、一个美貌。一个来寻欢,一个会作戏。李甲为杜十娘散尽身家,无心功名。王景隆为玉堂春筑小楼,豪掷三万两白银,古往今来,唱词剧本里,为博佳人青睐,总得有所付出。
十二少耐心地等如花“打完”一个又一个四圈,心甘情愿被如花“干煎甲鱼”。他送如花用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风月沉浮已久的如花,深谙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适可而止的拒绝,恰如其分的回应。南北行的十二少,有的是金钱,有的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情场里的耐心。
十二少送如花几百块的大铜床,沉甸甸抬进如花的闺房,入侵式的、连带他的“野心”一齐进了去。如花到底是被打动了,两人偎在那张金灿灿的铜床上,像他们虚张声势的爱情,渡了金,内里却是铜的。
十二少说他喜欢如花的多变,有男妆、浓妆、淡妆、不化妆,种种风情,不知哪一个是真正的她。如花迎来送往,看惯风月无情,她说“真的东西最不好看”,最坦诚不过。张爱玲曾说:“男人彻底懂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如花在十二少面前呈现的各色风情,有一点老到的心机,十二少迷恋的,不正是那个他看不懂的女人么?
爱情,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是不容易长久的
如花与十二少有情吗?自然有的,不然如花也不会为了十二少谢绝所有的恩客,十二少更不会为了如花舍弃南北行阔少的身份,到戏院去学戏打杂。
然而,就像李甲与杜十娘的故事,李甲用度不愁的时候,两个人可以你侬我侬,情深如火。一旦支撑这种爱情的经济基础坍塌,就会陷入尴尬的困境。当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儿的时候,爱情就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那些精致的海誓山盟怎能经得起贫穷的考验?
如花与十二少都是清醒的人儿,谁也不比谁单纯。迟早要面对的事,心知肚明却谁也不点破,为最接近爱情的模样,各自努力地挣扎着。如花重新接纳新客,用赚到的钱供养十二少。十二少岂能不知?他空无本领,除了在如花走后,崩溃痛哭,又能如何?
有一个情节,是如花在戏院看十二少跑完龙套,十二少的父母带着他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淑娴来后台看他,面对父母的质问,十二少目光游移,狼狈地在催促中上了戏台,如蒙大赦,将烂摊子留给了如花。如花的果敢坚决与十二少的懦弱胆怯跃然而出,然而这样一个从未经受过人间疾苦的十二少,愿意为如花与家庭决裂,已然是他为爱情最勇敢的付出了。
戏散了,十二少用为数不多的钱在小摊上买了个胭脂扣送给如花,这比当初十二少送她昂贵的礼物更令她动容。那一刻,两个追逐爱情的人都意识到现实的无情,十二少抱住如花,有些无助地将头埋在如花后肩,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哭泣了起来,也正是十二少的哭泣,令如花动摇了。她实在没有把握,在一贫如洗的情况下,困顿的生活会不会侵蚀他们脆弱的爱情,最后被撕毁的面目全非。
三毛说:“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里去,是不容易天长地久的。”如花与十二少的爱情,更像一场步步为营的各取所需,她沦落风尘,身如雨打浮萍,只想有个栖身之处,找个情投意合的托付终身。十二少作为一个情场浪子,他追逐的是乏味生活中的新鲜感,品一番爱情的独特。十二少的能力难以肩负起如花的情,没有富裕的家庭为后盾,十二少的离开,只是时日问题。
所以如花选择了一起赴死,戛然而止的生命,会将最美好的情定格,而将那些未来的现实与不堪挡在爱情之外。如花没有退路,长期得罪恩客,她早已门庭冷清。但十二少是有的,他可以回头,有富裕的家庭和温柔的未婚妻,缺少了如花不过是十二少生命中略带哀愁的一缕叹息,最后消散于漫长的时光里不落痕迹。
相比小说,电影更加温情。十二少被如花的过于热烈的情架到一个难以回转的余地,他无以辜负。张国荣将面对死亡时,十二少那种本能的怯弱挣扎的眼神表达的尤为到位,十二少的怕死,才是人之常情不是么?十二少最后被救了回来,独活于世,留如花在阴间苦等五十多年。在小说里,如花故意放进酒中的安眠药,十二少是不知的,被诓喝下了酒,他眼见如花吞服鸦片倒了下去,吓得转身就逃。
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
孰令致此?本是风月场上再简单不过的一场孟浪的邂逅,最后竟然被演译至如此深情,正如李碧华在书中所说,“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曲高和寡的爱情啊,到底是没了退路还是自我感动的悲情?
不要考验人性,它根本不堪一击
电影用过去与现实时空交错的镜头语言,展现了如花与十二少、袁永定与凌楚娟之间的感情。在听完如花自我美化过的殉情之后,凌楚娟问袁永定会不会为他们的爱情这么说,袁永定犹疑了一下,说不会,凌楚娟气极,却又在袁永定反问之时,同样说她不会。平凡世间,普罗大众的爱情,何以要上升到生与死,才能见证爱情本身呢?
等了五十多年,如花用下一生的阳寿换取七天,来人间寻找十二少。在袁永定与凌楚娟的帮助之下,最后在邵氏的拍戏现场找到了已经七十多岁的十二少。如花死后,他独活着,他成家后将家产挥霍一空,抛弃了妻儿潦倒度日。
为了活下去,一把年纪还在剧组跑龙套,时间带走了青春风华,眼见这个邋遢落魄的老人,与记忆中潇洒多情的十二少相去甚远。如花在这一刻明白了,她当年的死真的是幸运的,不至于要面对无情岁月的刀刻斧凿,和这样一个被生活摧残至不堪的人,她爱的十二少,只活在那段短暂的爱情里。
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一直觉得杜十娘对李甲未必深情,几次三番的试探,看李甲为了筹钱急得四处求人,最后又以谎言相对,带着金银珠宝却装穷,让李甲想法子叫他父母接纳她。先前为她也散尽钱财,李甲也是经受住考验的,然而自己也未真心付出,凭什么要对方做一个完满的人呢?一重重考验之下,最后终于印证了自己的不信任,最后的结局,多少也有自己的责任。
就像如花,如花亦是不相信十二少的深情的。小说更为现实地描写了如花的心理,“自己辛苦经营,竟成过眼烟云,真是不忿。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在十二少提出分手那晚,她蓄谋已久,同归于尽,连本带利地豁出去,决然到令人生畏。生的本能,并不应该被批判,十二少苟活于世,已然是对他放浪人生的惩罚。
如袁永定与凌楚娟这样的情侣,时有争吵时有烦恼,在爱情里各有各的小私心,即使互相再抱怨,却依旧在午夜来临时,相拥而眠,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这才是世间爱情的常态。如花的情,终究包装的太好,那场感动自己的死亡,并不是升华,而是逃避。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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