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第四十回-牙牌令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食物。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就便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这个座次有些微妙，薛姨妈、刘姥姥是客离贾母近些没问题。宝玉却是西边最末，西边第一倒成了史湘云。从这个排序来看，是把史湘云也当成客人了，史湘云已经有了婆家，不算亲戚，当另眼看待。其后薛宝钗，说明宝钗是客但也算亲戚。接下黛玉和三春算是贾家姐妹，三春还在黛玉之后，是贾母对外孙女的偏疼。若是以前宝玉应与贾母同席或排在宝钗之后姐妹之前，但此时宝玉有意被当成成人看待，是要避开宝钗和黛玉的。同时东边只有刘姥姥和王夫人，西边却是一大串人，可见这个席位并非严格东西对称的，西边这一溜应是弯向东边使整个坐席形成一个圆圈，那么宝玉就挨着他的母亲王夫人了，这样看这个坐席安排是很合理的。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刘姥姥不明就里所以担心，实际上若论俗话刘姥姥倒比这些人强。
各人的骨牌均有隐喻，但不应抓住个别字词做过度解读。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说：“极妙。”贾母饮了一杯。
“头上有青天。”头上的”青天“是贾家的靠山太上皇。
“六桥梅花香彻骨”喻贾家昔日辉煌。“六桥”出处为杭州西湖外湖苏堤上之六桥。而道教所谓六桥是指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桥，竹桥。
第一道是金桥：给在世时修炼过仙法、道法、佛法，积有大量功德的人通过，以升仙或成道。
第二道是银桥：给在世积聚功德、善果、造福社会的人通过，成为担任神职的地神，如土地等，得享人间香火。
第三道是玉桥：给在世积聚了功德的人经过，转世为有权贵之人，享富贵荣华。
第四道是石桥：给在世功过参半的人经过，投身平民百姓，享小康之福。
第五道是木桥：给在世过多于功的人经过，投身贫穷、病苦、孤寡的下等人。
第六道是竹桥：给伤天害理、恶贯满盈的人经过，分作四种形式投身：一为胎，如牛、狗、猪等；二为卵，如蛇、鸡等；三为虱，即鱼、蟹、虾等；四为化，如蚊、乌蝇、蚂蚁等。
“一轮红日出云霄。”是新皇帝登基。
“这鬼抱住钟馗腿。”则指贾家对皇家的持续攀附。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梅花朵朵风前舞。”梅即媒，宝钗大了，说媒的人很多。
“十月梅花岭上香。”伏宝钗晚嫁，但嫁的不错。
“织女牛郎会七夕。”伏宝钗嫁宝玉。
“世人不及神仙乐。”伏宝钗婚后生活。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幺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双悬日月照乾坤。”这句常被过度解读，其实就是指太上皇和皇帝同时在世，理解为“明”牵强。
出自唐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十：
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
指唐玄宗和唐肃宗二圣如同双日并耀，朗照天地。背景是安史之乱，唐明皇带着太子和杨贵妃西逃入蜀。马嵬驿之变赐死了杨贵妃，杀了杨国忠，太子与唐明皇分道扬镳。之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继位为唐肃宗，遥尊唐明皇为太上皇。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归长安，迎接唐明皇回京。
“闲花落地听无声。”贾家、史家无声无息的渐渐走向衰败。
出自唐代刘长卿的《别严士元》：
春风倚棹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注：此处“水国”指“阖闾城”即苏州。伏后文第五十二回薛宝琴转述外国美人诗“今宵水国吟”。
“日边红杏倚云栽。”贾家、史家蒙祖上功勋皇帝眷顾而享富贵。
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这是作者写给主考的，题又作《上高侍郎》。前两句比喻别人考中进士并表达羡慕，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对借皇家权贵雨露之恩者不满，后两句比喻自己的自信和进取态度，也有希望得到高侍郎援引赏识的意思。
“御园却被鸟衔出。”贾家、史家败亡，富贵最终因小人（鸟，贾雨村）失去。
这里借鉴了唐朝诗人王维《敕赐百官樱桃（时为文部郎）》诗句：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才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
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双双燕子语梁间。”伏宝钗和宝玉婚后短暂幸福生活。
借鉴了宋代赵孟坚的《花心动》：
絮随风不拘管，飞入洞房人不知。画堂绣幕垂朱户，玉炉销尽沈香炷。
半褰斗帐曲屏山，尽日梁间双燕语。美人睡起敛翠眉，强临鸾鉴不胜衣。
门外秋千一笑发，马上行人肠断归。
近日风雅遗音多谱前贤名作，因效颦云：
庭院深深，正花飞零乱，蝶懒蜂稀。柳絮狂踪，轻入房栊，悄悄可有人知。画堂镇日闲晴昼，金炉冷、绣幕低垂。梁间燕，双双并翅，对舞高低。
兰幌玉人睡起，情脉脉、无言暗敛双眉。斗帐半褰，六曲屏山，憔悴似不胜衣。一声笑语谁家女，秋千映、红粉墙西。断肠处，行人马上醉归。
“水荇牵风翠带长。”写大观园池塘美景，衬托和宝玉的夫妻和谐生活。
出自唐代杜甫的《曲江对雨》：
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
“三山半落青天外。”伏贾家败后被迫离开京城南迁金陵老宅。
出自唐代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处处风波处处愁。”南迁金陵老宅及宝玉出家后，宝钗的凄苦生活。
出自明诗人唐寅的《题画廿四首》其一：
芦苇萧萧野渚秋，满蓑风雨独归舟。莫嫌此地风波恶，处处风波处处愁。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良辰美景奈何天。”黛玉独处深闺，恐韶华虚度，想着和宝玉的姻缘。
出自汤显祖《牡丹亭》的诗句，曲牌“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木石姻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红娘）不合礼法。
借鉴转化了唱词。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
法鼓金铎，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候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害相思的馋眼脑，见他时须看个十分饱。
“双瞻玉座引朝仪。”隐喻黛玉想象中的盛大婚礼景象。
出自唐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
昼漏希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仙杖香挑芍药花。”此句并没有找到出处，是写黛玉葬花的情形。表明身份，是说这首牙牌令写的是黛玉，类似“玉带林中挂。”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象。”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令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
“桃花带雨浓。”伏迎春仓促出嫁后愁苦。
唐代李白的《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蔔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只听外面乱嚷——
“是个庄家人罢。”刘姥姥自陈身份，反衬下句。
“大火烧了毛毛虫。”隐喻贾家败亡。贾家这些勋贵就是只知啃食的毛毛虫，在庄稼人眼里是应除之而后快的害虫。有观点认为“大火烧了毛毛虫。”隐喻满清八旗军的旗帜。这种说法可能来自民间的戏谑讽刺。
元代睢景臣的《哨遍·高祖还乡》有“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一个萝蔔一头蒜。”比喻每一个贾家人（萝卜）都跑不了该算的账都要从头算（蒜）。有观点认为萝蔔和蒜头的形象隐喻满清金钱鼠尾的发型。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伏后文灾年庄田收成锐减。倭瓜即南瓜，存活量高，较容易载种，它的产量也非常高，在饥荒的年代能代替粮食，成为实用的“救命粮”。
结合，满清旗帜，金钱鼠尾的发型，及前面的“倭（寇）瓜”。作者在借刘姥姥的形象讽刺满清。这种辛辣而又隐忍的讽刺恰如八大山人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