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人,爱欲斑驳,苟且偷生。
她写鬼,纯善凄婉,执着无悔。
她写妖,迷醉妖娆,赤胆忠心。
她写佛,铿铿锵锵,为心所困。
她更写魔,心魔,情魔,病魔,人鬼妖佛四界,怀心魔者,是众数。
人因有魔而自由,也因有魔而困于桎梏,掌控之间,如何打磨其分寸,把握其高低起落,是一生人修行的要义,或许更是千千万万转魄归魂的主儿们,需要修炼的要义。
红尘中人的世界,只有人界,也就是社会,忙碌的社会,焦躁的社会,喧嚣庞杂的社会。
而李碧华的世界,则是人鬼妖佛四界交错混杂,眼前的物质与光辉,可以无限延伸出去,你说这不可能,一厢情愿,幻想偶合。
她却说,精神的世界,有灵性的心海便是如此辽阔无疆,教人寻寻觅觅,百转千回,经历许多事,梦过许多人,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心属之地。
心海与心魔,前者是自由,后者是枷锁。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题材的推陈出新,让人眼前一亮。
武侠、捉鬼、妖气,仙侠等各种类型的电影,陆续出现在大荧幕里。
城市中人,忙碌了一天,去那个与世隔绝的影厅里,看一场电影,惬意又满足。
如今的大牌明星,在那时正是当红,他们在光影世界的爱恨情仇、婉转磕碰,仿佛要将现实打包,用黑布盖住,让观众只记得他们,只记得那稍纵即逝的光辉。
那时的林青霞、张曼玉、张国荣、梅艳芳、王祖贤,仿佛只属于电影本身,没有丝毫的烟火气息。
李碧华与大明星相比,并不出名。而这种不出名,由她自己一手造就。
《霸王别姬》的原著与编剧都是她,跟着团队一起走遍戛纳,却没留下任何一张个人的照片。
徐克的《青蛇》的原著与编剧也是她,找来找去,没有更多消息,只见编剧李碧华三字在侧,神神秘秘,与电影气氛相投。
问她,为何不照相,为何能够一张偷拍都没有?
她摆摆手说,这事简单,让人家不拍,人家就规矩了,不拍。
主要还为了图省事,我可以任意在街上走,我可以到小杨生煎去吃生煎包,我可以去记录,我可以去看,这样舒服嘛。
问,那你不穿名牌?
她答,我就是名牌。
低调,朴素,却也知己知彼,精明通透。这才是真正的李碧华。
据说,李碧华出生于年,原名李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学历不高,毕业于著名的女子学校香港真光中学,曾做过小学老师,也做过人物专访的记者,更是电视台里的资料收集员,策划、编剧。
她来自一个富庶的家庭。
祖父是做中药材生意的,家底丰厚,皆有传统国学之风貌,娶过四个老婆,还有过妾侍。
家里雕梁画栋,书卷满门,人多口杂。
从小她便在旧时的人事争斗里摸索,在他人的悲欢离合中体验生活。
可是,再多口舌之争的乐趣,也比不过一本书给她的快乐多,她沉迷于纸页之中,远离尘嚣,也收获了内心的丰盈。
她热爱艺术,也着迷于妖魔、诡异之事,有空便自娱自乐地写上几笔,到了学生时代才重视起自己的创作才华来,于是常常给《幸福家庭》和《中国学生周报》投稿。
她视角独特,这是她的异禀天赋。
年,她的才华得伯乐赏识,成为《东方日报》的记者,主攻人物专访,同时也写专栏,发表小说。
这时期,她写了一生中最著名、影响力最大的几部小说,《霸王别姬》、《青蛇》、《胭脂扣》、《川岛芳子》。皆是构想奇异、立意深刻之作。
她擅长写红尘往事,奇情畸恋,而电影市场的繁盛也为她的小说拓宽了表现方式,让独特的“李碧华式”风韵大红大紫。
而李碧华式的风格是什么呢?
在《胭脂扣》,妓女如花与公子哥十二少相恋,两人同居又迷上鸦片,最后穷途末路,希望用殉情来实现永恒的爱恋。
一起吞食鸦片,喝掺了大剂量安眠药的烈酒,可最后落入黄泉的,只有如花一人。
她在阴曹地府苦苦等候,五十年时光,匆匆流逝,却不见恋人的踪影,于是到阳间来寻他。
她果决,她痴情,美貌绝伦,数年等待的结果,居然是生活落魄,苟且偷安的老年十二少。
岁月蚕食了他的青春,连灵魂也一起吞掉,苍老可怜,她寻觅之人血肉虽存,却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如花见了他,失望之极,愤然离去。
在《诱僧》里,太子的亲随石彦生与秦王交好,两人一起打猎时,偶遇了公主红萼。
石彦生爱上了红萼。
后来玄武门之变事发,太子被杀,石彦生为保石家清白,立誓绝不侍大唐,与五名下属剃度为僧,隐居寺庙,伺机起兵反对秦王。
公主红萼拜访石彦生,朋友相会,一起在山下的花花世界流连,这才得知天下太平,国富民安,谋反已无动机可言。
在回寺庙的路上,公主红萼被杀,让石彦生心痛不已。
虽遁入空门,尘缘往事却一直袭上心头,不得解脱。
他就快走出这爱而不得的痛苦之时,一名酷似红萼的女子在庙中削发为尼,石彦生再一次陷入回忆与现实的缠绕中,无法自拔。
为情生,为情亡,被情所毁,被情所救,孰对孰错,尘世与佛门,哪一道门才算是遁入空门。
谁说,爱上一个人,不是修行。
在现实里,李碧华式的作风是:
年,导演关锦鹏执导了《胭脂扣》,梅艳芳,张国荣主演。
还未在香港上映,便已在台湾金马奖上夺得最佳女主角与最佳摄影。
李碧华也获得了金马奖最佳编剧和最佳改编剧本,一时名满天下。
再加上,上映期间,正好是梅艳芳的二十八场演唱会期间,乐坛颁奖礼也来凑热闹,李碧华的风头一时无二。
可她来去无踪,从未露面,此番荣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龙卷风。
她笔下的哀与怨,痴与缠,充满了烟火味的躁动,也弥漫着聊斋式的绝唱。
她的情,是白水里兑了烈酒与冰块的情,嫉妒、狡诈、使坏、胆小、自私、懦弱都兑进了那份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情事之中,让看点更加纯粹,也让人物更加真实。
张国荣曾评价她,“碧华的作品是成功的,有美而壮烈的内在,故事往往能抓住人生最光辉、最灿烂的刹那加以发挥。而我最欣赏碧华小说中那种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风格。”
他也表示,《胭脂扣》里的十二少是他个人最喜欢的角色。
而李碧华对自己的作品,是傲气的,不是浮夸的炫耀。
她坚持“我为东道主,不作奴才文章”。
她说,“写作人都是独立个体户,我不愿意像谁。”
她处事为人,简单直接,丝毫不拖沓。
有一次,她打电话给内地的话剧导演及编剧田沁鑫,劈头一句便是,“我是李碧华。”
田沁鑫愣了一下,问:你是那个作家李碧华吗?
她自信地说道,“还有哪个李碧华啊。”
当时她与田沁鑫未曾见过,田沁鑫相当于一个陌生人。
她却直言不讳,非常直爽地说,“我想跟你见一面,我查了一下你,你在圈子里没有什么微词,而且我看了你的剧本,你的文字很好。”
田沁鑫问她在哪里,她直接说出了地址,“我在上海。”
再问怎么见,她答,“你来一趟。”
她做事情,复杂简单化。
娱乐圈里看似无比复杂的谈版权、签合同的事,放在她那儿,从来都是直来直往。
田沁鑫飞了一趟上海,见了她。
两人落座后,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有一部戏要给你做,叫《青蛇》,我希望你把它搬上话剧舞台,我们可以谈一谈版权的问题。”
田沁鑫觉得自己好像做不了,便建议她拿出别的小说来改编。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就是《青蛇》好。这是我写自二十年前的作品,我希望你帮我把作品(的名气)再往上提一提。”
她精明却不世故,经营自己小说的销售,也很有一套。
每次去见演员,到了后台,她都要带自己的一本书送去,一算是见面礼,二也算是推广。
对自己的作品,正版有多少,盗版有多少,价钱如何,印刷的质量如何,她全都知道。
可以说,她一个人就是一个公司。
她为人敞亮,从不遮遮掩掩。
她从不买房,也不忌讳有人说她古怪。
她住在酒店式公寓里,每天都有固定的人来为她打扫房间,收拾物品。
这样做,是因为她心头有主见,有想法。
她觉得买房子没用,人终有一死,买了房给社会留下一堆垃圾,别人还得帮着收拾这堆垃圾似的遗物,这也太能搞事了。
她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一次性把房钱交到了一百岁的时候,了却无数烦恼,住得既清爽又简洁。
如此狡黠精明、特立独行的李碧华,应该是什么样的容貌?
见过她的人,说她长得很普通,短发,个子不高,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她非常白皙的皮肤、狡黠的目光,还有那逻辑清晰的飞快语速。
没见过她的人,要么把她认做台湾歌手李碧华的模样,要么把她认作当年拍《霸王别姬》时站在张国荣旁边的小姑娘,还大言不惭地说,看见了吧,不要再抱希望了,女神就是长得那么普通。
她究竟长什么样,大众只是模棱两可。
她不像张爱玲那样,抛头露面,大胆放言,“出名要趁早。”
她的语录要么是从小说里摘录下来的,要么似说未说,最终也不确定哪句话是真的出自她的口。
成名数十年,她一直坚持不露真容,不接受电话采访,更不参加任何宣传活动。
她有自己的生活,她只过自己的生活,这也意味着她选择并遵守选择后的默认协议:她不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她相信自己有通灵的。
她曾对田沁鑫说,自己与张国荣、梅艳芳的关系都很好。
有一次临时要打出一个《胭脂扣》剧本,结果电影荧幕上就出现许多乱码。
她便转过头,对着空气说,张国荣、梅艳芳,你们两个真的不要再闹了啊,这次的剧本要急用。这么一说,整个剧本就顺利的打出来了。
如果她看见你戴了水晶,会觉得你是不是身上有不干净。
她的这些敏感,并非迷信。
而是真诚的相信,所以她才写了许多的神鬼故事,穿越的爱情小说。
网络上盛传她结婚了,丈夫是她在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郭崇元。
恋爱时两人以笔墨交友,一期一会。
后来结了婚,郭崇元便经常照顾她。
她忙碌,经常抱着稿子就睡着了,郭崇元心疼爱妻,经常帮着她收拾凌乱的桌面,她工作忘记了吃饭,他就准备小食和汤水,送到她身边。俨然一副小女人的温馨状态。
还有的,则是关于她个人档案的传说。
丈夫郭崇元问她,“干嘛要把自己包裹得如此神秘,其实有人崇拜是一件幸福的事。”
李碧华笑而不语,给出了自己最惊艳的答案——一份古灵精怪的简历。
外貌特征:充满内在美。
身体特征:头角峥嵘。
性格特征:忠肝义胆,一丝不挂。
读书成绩:身怀六甲。
择偶条件: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最想旅游的地方:我暗恋者的心。
工作心得:对剧中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愿望:不劳而获,财色兼收,醉生梦死。
遗憾:上述愿望终成泡影。
李碧华的故事,似真似假,神蛇游龙,细细读来,反倒像极了她的小说本身,充斥着许多烟波缭绕似的神秘片断,盘根错节的逼真描述。
有人说她是修炼了好几世的才女,看透了男人,所以小说的男人都是负心汉,胆小鬼,支配点缀装饰别人的人生。
有人说她生活精致,仪式感很强,房间里是青花瓷器,一床印着古老繁体字的被子,老到字典里都已经不做收录的字了。
她喜欢穿真丝衣服,喜欢泡澡解乏,还喜欢修饰双手,从指甲到皮肤都要护理。
以上说辞,形容非常娇惯爱显摆的三流女明星还说得过去,用来形容一个作家,未免太看低了。
如此珠光宝气,文笔必定俗艳。
用李碧华自己的解释,那就是:“藏比露好,谁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不老记挂着自己的影响力,不去想有多少人正在看你写的文字,不至于动不动就把自己当成苦海明灯,方才真可以潇潇洒洒地写。”
她的一举一动,私下为人,像玛格丽特·杜拉斯。
杜拉斯在《怦然心动》里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李碧华对于个人低调生活的忠诚,何尝不是一种英雄梦想?
奥斯卡·王尔德这样解剖自己,“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臣服于诱惑,我能抗拒一切,除了诱惑。”
名利、暴富、荣耀等等,这些对他人来说量身定制的诱惑,于李碧华而言,不过是用心写作的又一羁绊而已,她要的,是执着、是透明、是澄澈,放弃,放弃,再放弃,放弃所有她不渴求的。
她用沉默无声与消失不见抒写自己的人生。
她用冷厉魔幻创造自己的神话。
旁人只需见证,不必挖掘。
作者:香蕉鱼(周冲工作室撰稿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