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不觉得,过年的年味儿越来越淡了。
古时候的年,不是这样。
《红楼梦》中贾府过年,年味之足,仪式之隆重,场面之热闹,给我们拉开不一样的年节序幕。
年味儿足,只是因为是大家族,人多吗?当然不是,年前他们有三件大事。
1、春祭恩赏。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
贾府祖上宁荣二公,因功高,祖荫惠及后代,每年都有恩赏,宁国府有,荣国府也有,银子不多,但这是皇家赐下的体面,不仅是对有功之臣的犒赏,更说明未失皇恩。
这一点就像贾珍所说:
“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
这不仅是皇家恩宠,更是贾府中人的底气。
所以,领春祭恩赏,是贾府的年终大事。
只有皇恩不绝,贾家才能继续富贵。
2、收年租、发年礼。这是一个大家族,必不可少的收入、支出。收年租,一年中最大的一项收入。
红楼梦中,详写了黑山村乌庄头乌进孝来交孝敬,一长串清单: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好家伙,这份清单,五花八门的节礼,不可谓不多,几十,上百,上千,年味不可谓不浓厚,各种珍馐美味,鲟鳇鱼都有两条,要知道,鲟鳇鱼产于东北,一条都有几百斤重,稀有程度,可窥一斑,而庄子交年租,就有两条。
宁府有九个庄子呢,这说明什么?贾府祖宗所挣家业,非常之壮观,贾府中人所过之生活,非常之奢靡奢华。
这样一份清单,任谁看都算厚了,但贾珍却说:
“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贾珍什么意思?
嫌少了!
贾府的生活,冷子兴早已总结:
“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划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物资是多,但贾府的奢靡浪费更多。一大帮子人,好逸恶劳,醉生梦死,早已入不敷出,勉强撑着场面。
所以贾珍嫌少,他算定有五千两的,而乌进孝只送来了二千五百两。
每年如此,乌进孝和贾珍都要打擂台。
一个庄头,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若为佃户着想,就要与主家争利;若想自己过肥年,也得欺上瞒下。对下面租田地的农户,压榨得越多,他口袋里的钱才多;对上头主子,贾珍之流,贪财又是老油子,说得通,逼得住,才瞒得下。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与主家争。你道他为何那么大年龄,还亲自跑一个多月雪路,风雨兼程的,还不是因为儿子年轻,如何拿得下贾珍?可不得他亲自来吗?
看他与贾珍打擂台:“路竟难走的很”,
“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年成实在不好”,
“爷这地方还算好的呢”......
恭敬、卖惨、威逼、装萌。贾珍也不好糊弄:“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也有话说:
“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有不赏的?”
一句话,乌进孝认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富人都喊穷,我们穷人还如何活?这磨子推得,精不精彩?
贾珍无法,还得要他继续干活呢,是真是假,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勉强强。
文学观照现实,曹雪芹笔下,这样一份清单,这样的擂台,不正是现实中的,清朝贵族的生活,贵族与平民的矛盾,及详细的经济账吗?同时,贾珍作为贾氏宗祠的族长,过年还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发年礼。
宗族对族人必得有扶持,这是宗族的号召力和责任所在。
有米下锅,才好过年呐。于是,贾珍将该留的留足,余下的派出等例,叫族中家里没收入的子侄来领取。贾府旁支中,靠着宗族荫蔽生活的不少,贾芸家当年不就靠这个熬过来的,直熬到他找到工作。
这里有一个细节,道出了贾珍的另一面。
历来,我们对贾珍的印象都不好,贪花好色,乱搞男女关系,但这个细节,却可以看出,只要愿意,他也可以精明于斯。
贾芹来领年礼,被贾珍拦下了。
贾芹这个小年轻,很会来事儿,在王熙凤那儿早早领了差事,油水充足,但谁会嫌财物多呢?又跑来领年礼。
但贾珍眼里不揉这沙子,他都嫌乌进孝交的银子少了,如何愿意多领给旁人?
早几年贾芹家没收入时,他该领,每年也是给了的,现在有了收入还来,贾珍直接将人骂走了。
本以为他像贾赦、贾政一样,不大管事儿,稀里糊涂的,但其实,他也有精明的一面,作为族长,他对于族中子弟,谁家什么情况,谁谁做了什么,心知肚明,毫不含糊。
怪不得藏拙的尤氏,要“过于从夫”了,真要算计起来,贾珍也不输旁人。
古时候,对于过年,众人都盼,老爷们盼着多收年租,过肥年,穷人家盼着收到年礼,缓解无米下锅的窘境。
一年里头,也就到了年终,大家的盼头足些,对比今天的我们,对年的期盼,真不可同日而语。
3、重中之重,除夕祭宗祠。祭宗祠,是古时过年的大事。古人对年终祭礼,相当讲究。
具体来说,有蜡(zhà)祭和腊祭之分,蜡祭是年末庆丰收,祭拜各方神灵,腊祭则是年终祠堂祭祀祖先,祈望来年神灵、祖先的庇佑。
《礼记》中说,“毋不敬”,礼法最看重“敬”,对天地君亲师的“敬畏”态度。
祭祀宗祠,当然也重在一个“敬”字。
贾府的年终祭祖,也是如此。各种郑重其事,准备就绪,到了除夕这天,有诰封的人,皆按品服大妆,进宫朝贺,然后所有人肃穆入宗祠祭拜。“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事毕,众人围着贾母来到正堂上,挨次站列,按次传菜,最后传到贾母手里,贾母捧放在供桌上,所有人归位站好,随贾母一起,拈香下拜,礼毕后,贾母归坐受礼,众人奉茶。
这一套一套的规范,是有严格的礼仪规程的,决不能错乱,以显示敬畏的态度。
自此,仪式结束,年节中的吃吃喝喝,正式开始。
觉不觉得折腾?
礼仪规程相当繁琐,但年味儿却也来了。
笑语喧阗,花团锦簇,爆竹声声,络绎不绝,有自家的团年宴,也有亲戚朋友、各种往来间的吃年酒,院内院外,东家西家,酒戏不断,锣鼓喧天,就这样直闹到元宵家宴。今天的人们,爱说个“仪式感”,过年,也是需要仪式感的。古人的礼仪规程很多,很繁琐,看贾府除夕这前前后后,一套一套,庄严肃穆,但仪式感很足,一个人的归属感,自豪感,崇敬之感,也由此引发。这是嘻嘻哈哈、吃吃喝喝,所不能给予的。
今人少了很多传统,当然,有些繁文缛节,简单化,是有利的,少了折腾,节省了时间,但越来越简单,啥都省了,也就越来越不讲究,越来越淡。
年味儿淡了,不足了,不正是仪式感少了吗?
繁琐的祭祀活动,今人少有了,但年味儿的浓重与肃穆,却正在仪式感、和这样那样的活动中。
今天的社会,多以小家庭为单位,少有大家族还住一起的,这确实少了很多纷争、矛盾,但在世情上,也少了一份家族意识的厚度。
即使有尚存有族谱的大家族,家族意识,情分深浅,也在仪式感的缺乏中,少了一份凝聚力。
这是一种进步,不再因循守旧,墨守陈规,但有利有弊,在精神上,在心理上,也少了一份归属感。
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家,还是需要有核心的价值观,来凝聚人心。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度,如何平衡,也算我们今人破旧之后,一大课题。就像今天的交通,发达远超古代,缩短了地理间的距离,缩短了时间,但人心的距离,却拉长了,时间也更不够用了。
是交通发达不对吗?当然不是,是少了那份辛苦,也就少了那份用心。
仪式感的缺乏,造就了精神上的空虚,态度上的无所谓,年味儿也就跟着淡了,大家觉得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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