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思思作为一只狐妖，行走在人间数百年，看尽了红尘，却仍看不惯一些人。
譬如说书生，她的好友阿若一千年前被一个书生坑了。
譬如说和尚，她的好友阿若目前正被一个和尚坑。
是以当阿若用自己悲惨的妖生教训警醒了思思后，无论思思是如何地假装风情万种，都万万不会招惹这两类人。
可仍是挡不住这两类人来招惹她。
最常来招惹她的是和尚，他们大多一手持着钵盂，一手拨着佛珠，开门见山地来一句：“妖孽，何故祸乱人间？”
天地良心，思思不过是开了间胭脂店。
好在思思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
她往往坐在柜台后，以手支颐，眼波流转，笑问道：“不知大师修行多年，普度众生，我等妖物可在众生之列呢？”
和尚们大多会噎住。
这时思思便会巧笑着从柜台后走出，道：“据小妖所知，佛语有云，集众缘所生，名为众生。那么，作为众生的一员不过是开个小店谋谋生计又如何是祸乱人间呢？”
一般到这时候，和尚便会警告她几句，大多是莫要作祟之类的话，然后愤愤地走人。
但若是书生，一切便不一样了。
蒋羽书是当朝太尉大人的独子，自六岁进学起，已读了十二年圣贤书，是个名副其实的书生。
蒋羽书是个有信仰的书生，他的信仰便是：书中自有颜如玉。
然而当遇见了思思，他的信仰就碎成了渣渣。
是以思思很头大，特别是一想到他还是个有背景的书生，一个头两个大。
作为思思的头号超级粉丝，蒋羽书常常光顾胭脂铺，美其名曰为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购买胭脂水粉。
然而他将七大姑八大姨送了个遍，也不见思思给他半分好脸色。
于是他愈挫愈勇，开始给他家的七大叔八大舅送胭脂水粉。
思思很头疼，却也只能教育他：“蒋公子，你的叔舅是不需要胭脂水粉的。”
蒋羽书搓了搓手，从货架上拿起一盒胭脂，傻笑道：“无事无事，留着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思思咬了咬下唇，开始改变战略，“蒋公子，你手上拿的那个售价二百两纹银。”
蒋羽书从袖中掏出张银票，一把拍在柜台上，“思思姑娘的胭脂真是物美价廉，这是两千两，小生要十盒。”
思思：“……”钱多人傻，惹不起惹不起。
蒋羽书倚在柜台上托着腮望向她，很是深情，“不知若是娶思思姑娘过门，需得多少纹银呢？”
思思皮笑肉不笑地回望过去，“想娶我倒也不难，只需两个前提，这一呢你不能是个书生，这二呢你不能是个白面公子。”
这两条，蒋羽书都中得很彻底。思思见他愣着不说话，以为他要知难而退，不想蒋羽书皱了半刻眉，朝她一抱拳，“思思姑娘且等着，小生……在下这就回去练武。”
思思皱着眉望了望他远去的背影，觉得这个世界很是神奇。
2
思思的铺子所在之地很是偏僻，只因她祖上有训，做生意需得靠点缘分。
铺子初开时，思思靠的确实是真真切切的缘分，两三日能做上一桩生意已是不错。
可这日子久了，靠的便真的不是什么缘分了。
来她店里的大多是些而立至不惑之年的男人，满脸的油光，挺着个大肚腩，说要买些胭脂水粉回去哄他们的夫人。
其实打这些男人进门起，思思便知道他们没安什么好心，作为一只第六感极强的狐妖，纵使他们锦衣华服掩饰得再好，思思仍能从他们刻意正经的眼神中看出一丝色眯眯。
然而来者是客，更何况是些送钱的客。
思思很淡定，只要不揩油，她都会努力挤出副笑脸相对。但若是不太识相揩了油，他的手便会狠狠地痛上几日。
如此的生意之道，思思做了许久，也算赚得盆满钵满，给万妖林里馋嘴的小妖添了不少零嘴。
可是不地道的生意做久了终究是会遭报应的，终于有一日，那群男人们的夫人集结在一起，上了门。
思思其实很委屈，这事若要怪到她头上，委实有些牵强。可她也只能咬咬牙，出门面对那些体态丰腴的夫人。
夫人里带头的那个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衣裙，两手叉着腰，唾沫横飞，“你这个小妖精使了什么妖术，让我家老爷三天两头往你这铺子里跑？”
思思笑得很谄媚，“夫人明鉴，您家老爷来我这铺子可是为了买胭脂水粉哄您开心啊！”
夫人冷哼一声，扭过头头去，“十盒十盒地买那也叫哄我开心？那分明是嫌我命长想要将我气死！”
思思继续谄笑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夫人千万要宽心，您家老爷不过是想让您梳妆时能多些选择。”
夫人眉一挑，笑得愈发冷，“我昨日去庙里上香，正巧遇上位高僧，我请他算了一卦，你猜他都说了些什么？”
思思心慌得厉害，再笑不出来了。
夫人却是笑得灿烂，一步一步走至她面前，声音陡然提高：“千年的狐狸成了精，果然是害人不浅。”
果然遇见和尚思思便要衰。
领头夫人身后的众夫人们也开始了讨伐，一面朝她扔着烂菜叶，一面喊着：“妖精，妖精。”
思思望了望满天的菜叶，觉得自己在此地应当是待不下去了，于是抬手便要施个小法遁去，却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扑过来挡在了她身前。
是蒋羽书，半月不见，他已将一身白色儒衣换作了黑色武服，原本白皙的肤色也明显地黑了几分。
他十分嫌弃地将脸上的菜叶甩至地上，一手指向人群，语气已有些愤怒，“你们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夫人们立刻停了手，她们大多认得蒋羽书，当朝太尉大人的公子，还是不要惹的好。
领头的夫人脸上立刻挤出了满满的笑容，上前将蒋羽书衣服上沾的菜叶子拈开，劝道：“蒋少爷见谅，见谅，不过少爷你可要看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她可是千年的狐妖啊！”
思思笑着朝领头夫人眨巴了两下眼，吓得她险些一个趔趄摔出去，连忙颤抖着手指向思思，说道：“蒋公子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多的人在，她都敢威胁我啊！”
思思很想问问她是哪家戏精学院毕业的。
不过，机智如她，立刻看到了这件事情的两面性，这是个让蒋羽书放弃她的好机会。
于是，她变幻出真身，表演了一套狐狸甩尾三十七法。
效果很显著，蒋羽书被惊得目瞪口呆，众位夫人被吓得逃掉一半。
不过，还带出了些副作用，引出了人群中拿着拂尘的老道士。
老道士很是愤慨，当即甩出拂尘，来了句很经典的话：“妖孽，休要作祟。”
可惜灵敏度不够，被思思闪了开来。
老道士怒了，就要再来第二下，却被蒋羽书拦住了，“大师，这只小狐狸不过是顽皮了一些，并没有害人啊！”
老道士强压着怒火，苦口婆心地解释：“在人前现出真身已是大不该，这位公子你且让开，贫道今日定要收了她为民除害。”
蒋羽书依旧是纹丝不动，“我不会让开的。”
老道士觉得这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于是重重地一甩衣袖，“唉呀，你这人如何不听劝。”随即伸手将他推开，提着拂尘冲向了思思。
思思早已变回人身，靠在门框上嗑着瓜子看热闹，她一眼便能看出这道士道行不深，是以她很是从容。
眼见着老道士冲了过来，她不慌不忙地正要施些魅惑之术，却见蒋羽书冲到她面前，替她挨了一记老道士的拂尘，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震惊了没反应过来的老道士和思思，以及等着看戏没走的夫人们。
思思心里苦，可是思思不说。
她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灰，将被砸昏的蒋羽书提起，掐了个诀准备送他回去，临走还不忘威胁老道士一番：“下不为例哦！”
唉，这地方现在是真的待不下去了，可惜了她经营了良久的铺子。
3
蒋老太尉的府上富丽堂皇，蒋羽书的住处却只是间木屋。
思思估摸着是蒋羽书信了“书中自有*金屋”的邪，蒋老太尉拿他这傻儿子没啥办法，只好帮他建了间木屋。
木屋当然不是普通的木屋，这间木屋的主材是上等的沉香木，和*金屋比起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思望着这间颇有铜臭味的木屋，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书中自有*金屋，而是拼爹自有*金屋。
说到蒋羽书他爹，思思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的好主意。
在筹谋了半晌后，思思空降到了蒋老太尉面前。
可惜效果不太好，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蒋老太尉很是冷静，品了口茶后，饶有趣味地望着思思道：“可是老夫的忠心上达了天庭，上天派了你来赐降祥瑞？”
思思一个没站稳差点摔死，缓了片刻，思思朝着蒋老太尉福了一福，努力正经道：“太尉大人的忠心确实是名动三界，可是小妖此次前来，是为了贵公子之事。”
蒋老太尉的兴趣愈发浓厚，“可是羽书与你有一段不可言说的佳缘，你来求老夫为你做主？”
思思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打错了主意，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太尉大人英明，只是人妖殊途，小妖怕配不上公子，还请大人……”
蒋老太尉打断了她，“你是怕老夫当那棒打鸳鸯之人？”
思思觉得事情似乎有了眉目，赶紧趁热打铁，“蒋公子与一只妖精有纠葛实在是有损太尉大人的英明。”
蒋老太尉恨铁不成钢地站了起来，痛心疾首道：“老夫是那样不开明的人？在老夫眼中，有一个妖精作儿媳妇是一件十分时髦的事情。”
思思认输了。
蒋老太尉继续侃侃而谈，“整个大周朝就老夫一人有这样的儿媳妇，老夫肯定是……诶，人呢？”
人间套路实在是深，思思决定要回万妖林冷静冷静。
不想刚到她的狐狸洞门口，便见到阿若穿着一身白色孝衣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发着呆。
思思心领神会，如今五十年已过，那个和尚大概是圆寂了。
果然，阿若很是伤感地望向她，喃喃道：“思思，玄度死了。”
思思踱步过去轻拍了拍她的背，昧着良心安慰道：“阿若，你们有十世呢，现在只是一世而已。”
思思眼中，这世上最虚假的不过是“情”之一字，那些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一见她变丑变老便是另一副嘴脸。可见，所谓情爱，不过是皮相的喜欢罢了。
是故为了这虚假的东西生生世世不得好过，实在是不值得。
阿若托着腮，仍是愁容满面，“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十世的缘分，却也是十世的生离死别。”
思思踌躇了片刻，还是劝道：“红尘样样鲜妍，你又何必执着于情爱？”
阿若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狐狸洞，至洞门口，又回头道：“思思，总有一日你会懂的。”
思思坚信她永远都不会懂。
只是当务之急，蒋羽书的事需得赶快解决。
思思决定要祭出自己的杀手锏。
照着画里的女土匪变幻了半日，看着脸上两条触目惊心的刀疤和覆在左眼上的黑眼罩，思思对自己的形象颇为满意。
倒是阿若紧锁着眉将她望了许久，道：“思思，你以前从未如此用心去断一个人的念头。”
思思整了整脸上的黑眼罩，摆摆手道：“你不知道，那孩子比较死心眼，我总不能害他单相思一辈子。”
阿若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回忆道：“我记得以前也有这样的人，你都是……”
“好了好了，我先去了了他这桩孽缘，你乖乖待在这儿，我回来给你带糖人。”
语毕，思思立刻溜出了狐狸洞，阿若此番回来，话实在是多了许多。
4
蒋羽书正悲惨地扎着马步时，见到远方有个女土匪模样的人朝他走了过来。
他回忆了自己近一年来的遭遇后，确认这个女土匪不是来找他的，于是继续安心地扎着马步。
半晌，他“咚”一声摔到了地上，因为他发现那个女土匪竟然是思思。
思思瞟了眼他，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头发，“怎么，不认得了？我昨天和林子里一个老妖婆打架，被诅咒了，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了。”
蒋羽书飞快地爬起来走到她面前，眼里满是心疼，“是不是很疼啊？”
思思像见了*一样地望着他，“你……不觉得我这样很丑吗？”
蒋羽书重重地摇了摇头。
思思又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是按画里变的无疑，于是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眼睛有什么毛病了？”
蒋羽书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因为你好看喜欢你的，可是后来，后来……总之就是你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会喜欢你的。”
思思愣住了，直到听见上空轰隆隆的雷声才回过神来，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抬袖将自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算了，败给你了。”
蒋羽书的眼里全是惊喜，“思思，这是你考验我的对不对，我通过考验了是不是？”
思思给了他一个白眼，“考验你个头啊考验，你真麻烦，不要跟着我。”
蒋羽书望了望天上黑压压的乌云，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可是快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
思思焦躁地甩开他的手，“哎呀，你烦死了，我还要成仙！成仙！知道吗？你跟着我只会是我的累赘！”
雷声愈发地大，蒋羽书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很不是滋味。
思思望了眼天上的乌云，飞快地爬上云头，不过行了半里，便被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这不是普通的雷云，这是她的天劫。
5
三十六道天雷，一道比一道强，挨过三十五道天雷，思思已近修为散尽，可这最后一道天雷偏偏是合前三十五道之力。
大多数妖都殒在这最后一道天雷，思思觉得，自己不算亏。
金光闪闪的天雷从密布的黑云中一闪而下时，思思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放弃了挣扎，准备安静赴死。
却见黑色的身影飞扑至她面前。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跟着我吗？”思思咳出一口血，强撑想要施法将蒋羽书送走，却是枉然，只能眼睁睁见着天雷朝着他劈来。
思思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什么从眼角滑下。
她暗暗打算着，以自己的妖*之力换蒋羽书一线生机。
真是个累赘，害得她连轮回都没有了。
时间仿佛静止，久久没有动静，思思缓缓地睁开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周围的一切都停住了。
利刃一般的天雷在蒋羽书身前半丈处停下，映得他平静如斯的脸上带着一丝壮烈。
思思回过神来，慌忙将他挡在自己身后。
“小狐狸。”空灵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思思抬起头，那是个白衣飘飘的仙人，思思认得她，五十年前她曾到万妖林，说要点化阿若。
思思记得，阿若叫她玉阙真人。
玉阙真人朝她慈悲地笑着，问道：“小狐狸，你可还记得贫道？”
思思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见过真人。”
玉阙真人含笑点头，“你的记性不错。”又伸手朝着蒋羽书轻轻一指，“那你可还记得他？”
思思很茫然，她自知玉阙真人问的决计不可能是蒋羽书这个人，于是她低了低头，道：“还请真人明示。”
玉阙真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如此，贫道倒要多费些口舌了。”
思思有些汗颜，却也只能厚着脸皮听下去。
“五十年前，贫道带着座下弟子黍离前往万妖林点化一只小花妖，不想贫道这弟子道心不稳，竟对林中的一只狐妖动了凡心。贫道将他带回太虚圣境想要助他斩断情根，他却以自己的仙骨为代价，强行换了与那狐妖的一世情缘。”
“小狐狸，你就是那只狐妖，而你身后之人，便是贫道的弟子黍离。”
思思很茫然，她确实记得玉阙真人带了个弟子来万妖林，却不记得那弟子长什么样，更别提有什么纠葛。
玉阙真人仿佛看出了她的茫然，很好心地告诉她：“他对你是一见钟情。”
思思没经住打击瘫倒在地，她觉得玉阙真人一定是在骗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而且这一番因果她要还到什么时候去，她不想步上阿若的后尘。
玉阙真人继续打击她，“小狐狸，你摸摸你的眼角，那是什么？”
思思麻木地伸出手摸向眼角，摸到满手的泪水。
她流泪了，妖是没有泪的，除非，她动了情。
玉阙真人继续很好心地告诉她：“小狐狸，你已然是动情了。”
动情了，动情了……三个字回荡在她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她为妖数千年，追求者上万，为她抛家弃子者上千；不惧她为妖者数百；不弃她残颜者，却只蒋羽书一个。
原来，她也不是没有情，她不知从何时起，便动了情。
诚如阿若所说，她从未如此用心去断一个人的痴恋。
思思抬头，望向玉阙真人的眼里几分悲伤，几分落寞，“可是，我这天劫已是过不去了。”
玉阙真人淡然一笑，“贫道此番正是为此事而来。”
思思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还请真人点化。”
“小狐狸，这劫你是度不过了，你可愿剥去妖身，做一世凡人？”
她挺愿意便宜了蒋羽书的。
玉阙真人走了半个时辰，蒋羽书才堪堪醒来。
他缓缓地睁开眼，有些意外，“思思，我难道没有死？”
思思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将声音提了提，“蒋羽书，我被你害惨了。”
蒋羽书慌慌张张地坐了起来，“啊？难道我把你一起害死了？我们俩现在都是*？”
思思假装抽泣着，“我做不成妖了，也成不了仙了，现在只能做个凡人，你说怎么办？”
“这，这……”蒋羽书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办法我都帮你想好了。你必须娶我，而且要一生一世对我好，要是敢变心，我就……我就咬你！”
她一卖胭脂的民女，却被太尉独子爱上，苦追50年只为娶她。
唉，可叹她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还是被一个有背景的书生给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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