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在《红楼梦》中,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角色。有的读者认为她端庄典雅,落落大方,总是能急人所急,而非常喜欢她;也有的读者认为这个姑娘太有心机,滴翠亭的时候,明明是她偷听到了小红和坠儿的对话,却要栽倒林黛玉头上;一边“远着宝玉”,一边往怡红院跑得不亦乐乎。
不管怎么说,薛宝钗终究还是嫁给了贾宝玉,而这桩让薛家期盼已久的“金玉良缘”,也根本没有什么“良”字可言,“纵然是举案齐眉”,贾宝玉也始终惦记着“世外仙姝寂寞林”,终究还是撇下薛宝钗,出家为僧,兑现了自己曾经对林黛玉许下的诺言——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作者惯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笔法,所以,薛宝钗这样的结局,其实在《红楼梦》中早就有了暗示。她曾经穿过的一件不该穿的衣服,写下的一首不该写的诗,就是薛宝钗亲手为自己掘下的坟墓。
第四十九回,大观园中下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吟诗”,是贾宝玉早就渴盼已久的事,正好李纨又打发了丫头,来找贾宝玉和林黛玉,去稻香村商议作诗的事。等贾宝玉和林黛玉来到稻香村,大观园中便呈现了一场“冬日时装秀”。
黛玉换上搯金搯云红香羊皮小褂,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金心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踏雪而来,只见众姐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和羽毛羽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这场冬日的时装秀,众人大都穿着大红斗篷,只有三个人例外,一个是李纨,她因为寡妇的身份,不能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只穿了一件青色对襟褂子,邢岫烟是因为家境贫寒,没有避雪之衣,依旧穿着家常衣服,独独只有薛宝钗,既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却偏偏穿了一件和李纨的衣服颜色差不多的“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
一个没成亲的姑娘,偏偏要和一个无奈的寡妇,穿着非常相似的衣服。薛宝钗这件不该穿的衣服,已经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薛姨妈曾经和王夫人说过,说自己的女儿“古怪着呢”,从来不爱“花儿粉儿”,但薛宝钗也并不是没有穿过色彩比较亮丽的衣服。贾宝玉探病梨香院的时候,她就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绿绫棉裙”,里面还穿着一件大红小袄。
大观园中的头一场雪,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作者唯一一次将“红楼群芳”们的着装,做一个统一描写。此时的薛宝钗,偏偏穿了一件和李纨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其实也就是作者暗示,薛宝钗未来的命运,和李纨也将非常相似。
第三十七回,探春在大观园成立了“海棠诗社”,头一场诗会,题目就是“咏白海棠”。薛宝钗写了什么呢?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这首诗,怎么读都能读出一种孤独和落寞。同时,这首诗也赢得了李纨的高度认可。众人都认为林黛玉的诗应该为第一的时候,李纨力排众议,“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林黛玉的诗),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贾宝玉表示不满:“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毫不客气地表示:“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
为什么李纨要极力推崇薛宝钗的这首诗?很多读者都认为,这首诗写的就是薛宝钗的人生。其实,李纨推崇这首诗的原因,是因为这首诗写得是李纨的人生!
“珍重芳姿昼掩门”,身为寡妇的李纨,不就是过着这种日子吗?她在贾府一直都是“槁木死灰一般”,不苟言笑,轻易不出门。“自携手瓮灌苔盆”,一切事情自己靠自己。“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时候,李纨擎了一支梅花签,上面写着,“自饮一杯”,李纨笑道:“我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贾宝玉、秦钟和金荣在学堂里打架的时候,贾兰也是和李纨非常相似的态度,他一把抱住贾菌说:“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自携手瓮灌苔盆”,就是李纨的人生写照!
所以,李纨才会力排众议,要将薛宝钗这首诗列为魁首。她并不能欣赏林黛玉那种“风流别致”,薛宝钗的这种“含蓄浑厚”,才是李纨欣赏的类型,也是她自己的写照。
同时,读者们认为,这首诗写的就是薛宝钗,也没错,脂砚斋也在这首诗的结尾批注了,“看她自己收到身上来”。总之,这首诗,写的既是李纨,也是薛宝钗。这两个女子的命运,在这首诗中得到了重叠。李纨的今天,也就是薛宝钗的明天。这首诗对于薛宝钗来说,依然是一个不祥之兆。
大观园中的头一场雪,薛宝钗穿了一件不该穿的衣服;大观园中的头一次诗社,薛宝钗写了一首不该写的诗,这两件事,就是薛宝钗为自己掘下的坟墓,已经将自己未来和李纨极其相似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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