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胡先生列传》载于《长江文艺》年第9期
翠淡墨:老派学人笔下的“弱德之美”——评於可训的“乡人”系列创作
“枇杷晚翠”,於可训的散文创作令人联想到《千字文》里的这一句,在学者生涯之外,他近年来的散文成绩也蔚为大观,其中包括几组人物肖像、若干乡村轶事、各类民间历史,这一系列文章郁郁葱葱,构建起一个精妙又美好的文学世界。於可训的散文不似桃李的馥郁,不似牡丹的秾丽,但别有一种翠绿的浸润,彷佛工作之余能够缓解视疲劳的枇杷林,在学术研究的领域以外另辟出一片绿意。他描摹人物不大愿意从主观出发,也不大采用心理描写,喜欢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人物的性格,三言两语,惟妙惟肖。他状写世情有点像古代的说书人,但却不追求拍案惊奇的那一刻,又像本雅明笔下讲故事的人,只不过闲荡的不是大都市的拱廊街,而是乡野田间的小镇和村落。别人的文章是浓墨,煜煜如金;他的文章是淡墨,疏朗有致。与於可训的学术论文一致,他的散文创作同样规行矩步,不刻意追求粲花之论,不故作惊人之语,严谨而平实,呈现出一派老式学人的文字风度。“老派”,固然含有不够时髦的意涵,但也隐含一种旧时的风度,一种不易被改变、不愿被改变的持守。於可训的散文没有学术八股的味道,完全是一副文人笔墨,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又是现代人文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启蒙心态,写的是掌故却不流于八卦,谈的是历史却不失于空疏,他善于用一种舒缓从容的态度回溯历史,娓娓道来。
一、造语平淡,闲中着色於可训散文的特色在语言,虽然书写的内容可以划分为不同系列,但文章中的个人气息一以贯之,连绵不绝。语言在此,不仅是工具,亦是目的;不单是形式,亦是内容。同样的故事,换一种讲法则可能面目全非,全然失去原有的韵味。《红楼梦》里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晚翠淡墨,老派学人,於可训的创作要义不在于编新,而在于述旧。他的文字使人联想到现代的周作人、汪曾祺、张中行一脉,或者时代更加遥远的明代小品、清朝笔记,总之,他的文字是一种回归,一种对语言传统和审美趣味的复兴。
“我们那儿的人蒸发糕,嫌筷子头点的吉祥志像脸上的痦子,不好看,喜欢用刷子在发糕面上刷上一圈桃花汁儿。这圈桃花汁儿倘若刷在荞麦发糕上,就像*脸婆抹胭脂,显不出色儿来,只有在那雪白的米糕上刷上这么一圈,蒸出来蓬松松的,红扑扑的,才有那么一点白里透红的味道。三嫂就有这么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歌子三嫂传——乡人传之三》)”
这样的文字在於可训的散文里俯仰皆是,其间有一种闲话家常的从容,不刻意、不造作,但是别具一种风致。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对语言细腻纹理的触摸,用一种兴致勃勃又平淡浅白的话语模式进行讲述,於可训的语言不似华丽的瓷器,更像是朴素的竹编。在一个如此高速运转的时代,语言的节奏也随之改变,网络新词层出不穷,人们的表达却日渐贫乏,阅读与写作都愈发讲究实用性与时效性。於可训有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文字疏朗有致,避免密集的信息轰炸,也缺乏奇诡神秘的传奇色彩,更避免华丽恣意的词句表达,但是这种舒缓、闲适、妥帖的叙事风格虽然“老派”,却在现代翻出了“新意”,给予读者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这种平淡,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而非淡而无味的温吞水。汪曾祺曾专门作文谈及“平淡”的要义,细分“平淡”和“寡淡”的区别,譬如川菜里的“开水白菜”,用鸡汤烹调是平淡,用开水烹调则是寡淡。宋人所说的“造语平淡”在汪曾祺看来应是“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也即苏轼所说的“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於可训的“造语平淡”是一种老道的圆融,也是一种苦心的营造,这种境界恐非五色绚烂者所能达到。
明代才子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曾用“闲中着色,细微至此”八个字来夸赞柳敬亭说书之妙,於可训的散文亦得此真意,无论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还是人物性格的刻画中,他闲笔里提供的细节往往是点睛之笔。例如在《汉流大爷传》中有一段描写齐大爷晚年买烟不受待见的文字:
“嗑瓜子的服务员噗的一声吐出一口瓜子壳,白了说话人一眼说,老革命,老革命怎么啦,老革命还自己买烟,唬人的吧,*信呐,像这样的死老头我见得多了。说完,仍偏过头去跟人聊天。”
服务员嗑瓜子的细节本与故事的主体不相干,但於可训通过服务员吐瓜子壳的动作,以及翻白眼、偏过头的神态,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年轻女孩子对齐大爷的轻蔑与不屑,更衬托出老革命的凄凉晚景。此外,模仿古代话本中说书人口吻,在文末加入一段议论文字亦是於可训散文的特色,通过他的“现代改造”,这种老套的形式重新焕发了生机。一些正文中不便言的议论可以插入文末,如《梅先生列传》中对于三年困难时期的回顾和对今日社会的看法;一些对人物悲剧命运犀利的评价也可以插入文末,如《小吴先生列传》中“吴先生曾讥其少有班超之志未能定远,长怀继嗣之托终老牌桌。虽是戏言,亦盖棺之论”的感叹。这些闲中着色的细节对增加散文的生动性多有裨益,在於可训笔下传统形式与现代精神或可熔于一炉,不必彼此抵牾。
二、小人物列传,小叙述历史文学如何讲述历史,学者怎样思考历史,这两者皆是於可训在创作中需要面对的课题。语言的美感与表现力固然是散文写作成败的要因,优美的笔触能够为文章增添抒情的向度,造成一种气韵生动的氛围,但文学与历史的纠葛甚至缠绕才是於可训散文的重要内涵和意义所在。於可训朝花夕拾,回顾历史,从记忆的纤维中抽取过去在村庄乡镇中的所见所感,邻人、老师、亲人、工友一一纳入回忆,付诸笔端。他热衷于讲述这些久已被淡忘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