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太阳像个不吝啬的财主似的将大把的金子洒下来,惹得地上到处都是欢呼雀跃,树啊草啊花啊,人,还有鸟,看去,都新斩斩笑眯眯的,仿佛不必唾手,便白捡了无数的好。
我坐在阳台上,亦左捡一束,右拈一朵,放到胸前,存满满一怀,然后眯起眼睛猜想:这么多的金子呢,怀里若放满了可再放哪里好呢?书房的电脑里播着乐曲,反反复复,由着羌笛和古琴没完没了地说着梅的故事,并不理会我的存在。
我却让它们给掳掠了,竟心甘情愿地跟着走,且亦步亦趋,仿佛中了这笛和琴的蛊,渐渐又觉得心中亦有梅花生根、发芽、张叶、开花,一朵,一朵,一朵......继而见一蓬一蓬的雪随着悠然的笛韵飘啊飘,飘到梅上,梅便忍俊不禁了,于是,一下盛开一树胭脂色;琴声呢,则依然携着一个绣了折枝梅的锦囊在梅枝间转,纤指轻拢慢捻,香便由囊中袅袅地散,丝丝缕缕,如同老屋院子里篱落上的扁豆架,缠啊缠的,直绕出满架生的乐趣。
真是恰到好处。
没有早一步,亦没有晚一步,是恰恰好的相遇,张爱玲和胡兰成如是,梅与雪的相拥如是,寿阳公主和那朵落到她额上的腊梅花亦如是。
南朝的那一阵微风仿佛是神来之笔,恰在寿阳公主于檐下酣睡的时候轻步走来,摇落了那几朵金*的腊梅,淡淡的花痕恋着额上细密的茸毛,拂之亦不去,偏要娇柔的公主更添妩媚。“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多么美的情致呀,众女本就丽质慧心,再于眉心绽放一朵梅花,菱花铜镜亦会因此而添多少魅力。
梅的色,无论鹅*淡紫,只要一上了女子的额,便添了清丽淡雅,不仅有月白风清,更有疏枝缀着婉约妖娆,在凌晨五点的微明里,含着珠光,忽而盛开。
所以梅妆才能跟着时光而来,走了一千多年都清媚媚的不染烟火色。即便英武如花木兰,一旦卸甲,亦忙不迭地“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绿云低映花如刻,恰似秋宵,一半银蟾白。”大宋的汴梁城中,这娇媚的额,不也醉了舟行而过的汪藻么?
笑意不由地从唇边漾出来。忽然想起女儿初学步,我拿口红或者指甲花泥为她点额。圆圆的一点,在眉心,如一粒红红的痣,她两道细眉由这一点伸向两边,弯弯的,要飞起来似的。看着,便喜上心来,我情不自禁地要抱她过来亲吻。她却娇笑着跑到她爹的怀里去了。
当然,梅若只有娇媚便也不是梅了。其实,梅更是“疏枝横玉瘦”,是倔强强的瘦骨,即便“小萼点珠光”,这温婉的珠光里散着的亦有挺立,有峭拔,有隐忍的坚硬和气度。
你看上官婉儿,被暴戾的武后以甲刀扎面,便刺一朵梅花在伤处。一日一日,这朵梅不分晨昏地绽放在武后眼前,且久不凋谢,这胭脂色的梅瓣上焉知不暗藏了足以刺心的利刃?或许,武后于午夜的暖衾里翻转醒来,也会忍不住因此而叹息几声。
还有黛玉。黛玉喜欢潇湘玉竹,可我却常常觉得她似乎更具有梅性。贾府那些曲里拐弯的巷道里藏着冷风,很邪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向她吹过来,她柔弱的身躯本是顶不住的,却也努力地一次又一次顶上去,顶到吐血,倒下了,亦不肯屈服地留一句“回南”的嘱咐。这便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呀,仿佛留一把枯骨在贾府都是对自己的亵渎。“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清气之于黛玉,是寒塘鹤影,是冷月花*,是绝不与污淖共存的梅格。
还有秋瑾。那一日午后,我在文字的西湖边游逛,于西泠桥边看到秋瑾。安庆事变之后,她执报纸于内室坐泣,不食不语,有劝其走者,她皆“大诟之”,终至蒙难殉国。这亦是一个梅性十足的女子。她说“孤山林下三千树,耐得寒霜是此枝。”这既是写梅,也是描摹她自己。乱世人不永,秋瑾似乎早知自己并不能如孤山下那片梅林一样可以年年绽放,所以和女友徐自华凭吊岳飞墓时说:“如果我死后真能埋骨于此,那可是福分太大了。”与忠*为伴,与梅林为伴,一年一年的寒风里,梅香拂过坟头,便是秋瑾笑着醒来的时候吧?或许,她亦会在林逋的梅林里,微笑着,额心贴一朵傲雪的梅,然后牵起梅枝,翩然而舞,亦或卓然凝立,仗剑而歌。
陆放翁说“一树梅花一放翁”,这放翁亦是一树梅,且是老梅,苍劲虬屈的枝,莹光灿然的花,全都绽放着生命的光华;还有那些如梅的女子,一遥想,便觉得眼前有娇媚,有烂漫,有娉娉婷婷的婉约,亦有铁骨铮铮和气节嶙峋。这梅,将柔和刚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并存于一身,教我如何能不爱?
取来,亦于额上眉心点一朵,淡淡的胭脂色,永永远远地开着,提醒自己在这庸常的日子里如何行事,如何做人,多么好。
十二月花之一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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