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新冠疫情爆发,但之前订了年春节的日本之行,一家三口还是毅然前往——国内疫情严重,但日本却很安全,与其在广州处处受限,不如到日本享受风光无限,那个时候的日本,只有几例武汉输入病例,一片歌舞升平,现在回过头想想,当时的决定不太正确。
行程中的一站,和歌山县白滨千岛之汤酒店,目的是泡温泉。日本的县,相当于我们的省,下面还有市。和歌山县位于日本本州纪伊半岛西南部,面向太平洋,北邻大阪府,东靠奈良县,东南与三重县毗邻,西南隔纪伊水道和德岛县相望。白滨是日本有代表性的温泉地,白滨温泉与静冈县的热海温泉、大分县的别府温泉,并称为日本三大温泉地。
白滨千岛之汤酒店里就有温泉,大小不一的温泉,各有不同的景观,但我喜欢的,还是酒店门口的几株绽放的梅花,仔细一看,还是时任首相安倍晋三入住酒店时所栽。让我对和歌山县感兴趣的是那里的金枪鱼,和歌山那智胜浦渔港的金枪鱼,产量在日本是第一位。随着季节的变化,那智胜浦渔港可以捕到大金枪鱼、云裳金枪鱼、树皮金枪鱼等各种类型的金枪鱼。每餐都有金枪鱼,对我这个金枪鱼狂热爱好者来说,再有碗白饭,就够了。这里的白米饭与众不同,每一碗白米饭上面,放了一颗梅子干,很明显,这是佐饭用的。
原来,梅子干是和歌山县的特产。以田边市、南部町、南部川村为主的纪南地区,是优质的梅子产地,产量和产值均为日本首位。梅子的品种主要是南高梅和古城梅,南高梅具有颗粒大、皮薄、肉厚的特点,是做腌梅的最高级的品种。
中国是梅的故乡,日本的梅,大约在公元前年~前年的弥生时代从中国引进。大家对梅子不是很熟悉,主要是因为大家把焦点都聚焦在好看的梅花上面了。梅花结了果,就是梅子,不过,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梅花,主是是经过改造后的观赏梅花,即便可以结果,也不是优质产品。中国人种梅,最早并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提取梅子的酸用作调料。《尚书·说命下》中有:“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意思是说,要做好味道的肉羹,离不开盐和梅。遗憾的是,新的考古研究,已证明传世的《说命》篇系东晋伪作,并非《尚书》本来面貌,所以不能以此证明商代就用梅子调味,中国人用梅烹饪的历史,得往后再推几百年。目前可以证明中国人烹饪用梅的最早证据出自西周早期墓葬,铜鼎里同时发现了残留的梅核与兽骨。西汉成书、记载周代礼仪制度的《礼记》中,也提到“兽用梅”,意思是烹煮兽肉要用梅子调味。
在酱料简单、食盐难得的古代,能提供酸味的梅子,无疑是厨界的明星,直到醋的出现,梅子才成为酸界的配角。新鲜的梅子,又酸又涩,并不好吃,于是就有了对其进行加工的必要。梅子的加工,大致分为盐渍或糖渍两大类,在此基础上演变出各样制法。先秦时即有的白梅、盐梅,都是将梅子盐渍后晒干,以求长期保存。湖北包山楚墓曾出土一个陶罐,内有颗梅核,随墓清单上记载着“蜜梅一缶”。可见在那时,就有梅子做成蜜饯的做法了。北朝贾思勰在《齐民要术》卷第四的“种梅杏第三十六”,就提到梅子的加工方法,其中白梅就是盐渍日晒,当调料用,乌梅就是烟熏干的梅子,只做药用,臧梅就是糖渍,当零食用。南宋周密《武林旧事》中,记载了各种风味的梅子小食,计有雕花梅球儿、青梅荷叶儿、椒梅、姜丝梅、梅肉饼儿、杂丝梅饼儿等。明《永乐大典》中,则有盐梅、乌梅、白梅、韵梅、对金梅、十香梅、紫苏梅、荔枝梅、蜜煎梅、替核酿梅、糖松梅等诸种造梅法。对物质逐渐丰富的现代人来说,在梅子身上花这么多功夫,折腾出这么多花样,确实没有必要,只保留当零食用的话梅,当酱料用的咸梅和梅膏酱,泡个梅子酒,足矣。
日本的梅子干,与我们的盐渍、糖渍梅子大不一样。做法大概是:取未成熟的青梅,先泡水一夜,捞出来以3:1的比例加盐拌匀,压上石块,放上半个月,青梅里的酚类物质与酵素的细胞壁被破坏,发生化学反应,产生多酚类物质,因此香味更为浓郁,造成青梅涩的口感是单宁,也被转化为多酚类物质,所以不再有涩感。盐的渗透压和大石块的压力,使青梅的水分和部分酸性物质被挤了出来,经过发酵,就是又酸又咸的梅醋。部分脱水的青梅变得松软,取出后在日光下暴晒,青梅里的酚类物质遇氧发生氧化,产生褐变,变成茶褐色,再放回梅醋里,加上紫苏叶,染上紫苏叶的青梅颜色变得更加漂亮,梅干就这样形成了。
这个做法,就是盐渍加日晒再加醋渍,醋还是盐和梅的副产品,成本就是梅和盐,只是费时费工。3:1的盐,在提倡控盐的现代,不算健康,幸好是一碗饭只配一颗梅子干,又酸又咸,轻咬一小口,就得猛扒拉两口饭,作用与潮汕的萝卜干有异曲同工之妙。梅干诞生于八世纪的奈良时代,那时的盐不便宜,所以只有上层社会才可享用,而梅干成为庶民寻常吃食,却要等到十七世纪的江户时代。一粒梅干,从“王谢庭前燕”到“寻常百姓家”,居然要经历九百多年。食物的发展史,也是人类的发展史,在这个资源有限的岛国,食物的获得从来就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精益求精和对传统的继承和怀念,就变得顺理成章。
日本人爱梅,不亚于我们。跟着酒店摆放的旅游小册子,我们找到了离酒店不远的南部川村,漫山遍野的梅花,蔚为壮观,观赏梅花是免费的,收入靠卖梅干。在酒店的小册子里,引用了平安时代的诗人凡河内躬恒写过这样的汉语诗:“春夜亦何愚,妄图暗四隅。梅花虽不见,香气岂能无”,说的是寒气未消的春夜,梅花开得甚是烂漫,可惜夜色不解风情,花朵只能藏在黑暗里不为人所见。幸好有阵阵暗香,怎么也挡不住。诗写得真好!
说到咏梅,日本当然没法跟我大中华比,毕竟梅的发源地是我大中华。我特别欣赏唐末五代诗人罗隐的这首《梅》:
天赐胭脂一抹腮,
盘中磊落笛中哀。
虽然未得和羹便,
曾与将*止渴来。
“天赐胭脂一抹腮”,说的是梅子熟透的颜色,犹如上天所赐,赛若胭脂,涂抹美人脸庞,白里透红,漂亮极了。
“盘中磊落笛中哀”,古代笛子曲代表作《梅花落》,是汉乐府中二十八横吹曲之一,含蓄深沉,曲调委婉,令人感伤。“磊落”是形容梅子的形态圆转明亮,错落分明。大意是:梅子在盘中显得圆润可爱,圆转明亮,然而笛子曲《梅花落》却也让人感伤。
“虽然未得和羹便”,“和羹”典故出自前面所说的《尚书·说命下》,殷商高宗武丁任命傅说时所说的话:“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尚书》不是美食著作,讲美食不是它的本意,它是用美食来讲国家治理,“和羹”指的是治国,“盐梅”指的是国家治理的栋梁之才,这一句的大意是:即便梅子没有成为和羮挑大梁的机会。
“曾与将*止渴来”,此典故出自《三国志·魏书·武帝传》“望梅止渴”的故事:“曹操行*至含山,*士皆渴,因指山上梅林,渴遂止。”,《世说新语·假谲》也这样说:“魏武行役失汲道,*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梅子虽小,却帮助曹操稳定*心,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罗隐是杭州人,生于乱世,从大中十三年(公元年)底至京师应进士试,屡试不第,前后长达十多年,自称“十二三年就试期”。*巢起义后,避乱隐居九华山,光启三年(公元年)归附吴越王钱镠,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职。屡试不中,又生于乱世,罗隐的诗也多有参透人生的哲理。梅花品格高洁,天赐胭脂色,超凡脱俗,但结成果实命运却各不相同:盛在盘中,是待客佳品,磊落大方,酸甜适宜;谱曲吹笛,落梅兴叹,难免忧伤悲哀;若作和羹,可以调理得酸咸适中;再不济,也可以成为曹操激励人们意志的佳物。
和平年代,虽无战乱,但又有谁的人生一路坦途?不计较于一时的得失,不埋怨命运的不济,积极乐观,过好每一天,总好过长哀短叹。如果想不通,可以来一颗梅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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