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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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6/18 17: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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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从何而起?肯定不仅仅是环裹着小小寰球的云层一次循规蹈矩的漫游。

你舒展开四肢,暖煦煦的气流黏贴到脸上,从衣袖裤脚钻进,紧绷了一冬的皮肤如同解冻的大地一样酥软开来,每一个毛孔都迫不及待地打开,嗅探着春归的气息。你仰望天空,风不是从那里投下来的,倒像是从土地深处冒出来的,起初是怯生生地浮动在地表,等舒展开来便浩荡着旋舞起来,畅快地在天地之中奔跑,掠过山川河流,拂过萎蔫枯*的花草树木,拥簇着飞鸟的羽毛翅翼,携着飞尘*土,带着光明和微雨,冲上九霄让日月生辉,潜入大洋驱赶着鱼群迁徙。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庄周的世界里,风,出自大地的呼吸,当它遇到岩穴沟壑、树洞孔窍时发出的长吟,那便是地籁的所谓。而天籁呢?却不是天空的呼吸,而是来自人心对世界的感知。当人心熄灭的的时候,天籁自然也就荡然消失。天籁更像是生命的自觉,像是必然而自然的生发,芽绽花开,叶脉流动,拔节破土,直到绿满天涯。

那春风只是一个序曲,“地籁”只是一股冲动。而天籁和生命总是如期而来,地心炽热喷薄、暗河蒸腾汽化,直到突出地表碰撞天幕,呼啸成风,滂沱成雨,这种生发的力量如此盛大而旖旎、细腻而婉转。

作为在山梁上站立着的人类,从脚底感受的生机而结论春天因为大地内在的动力,但是造物主的视角下,春天是从阳光所至的地域开始的,这些在宇宙中咕噜噜转个不停的球体,由于光线的阴暗交织使得生命形态变化不一。生命在星球规律之下只能是无谓的挣扎,而不会靠自我的力量得到解放或者救赎。个体消弭于星体,星体消弭于宇宙,宇宙消弭于无极。所以庄周的自由也只能是一场大梦,将个体寄托于另一个个体,将游鱼和蝴蝶委托给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所以庄周愤怒于鸟儿的嘲笑,他要构建的是现世的超脱、灵*的自由,或者作为大鹏的形象远离凡尘,或者把自己塞进腐朽的树木、空虚的葫芦装聋作哑——他的愤怒,正是因为认识到自己的大而无当、无可奈何。

风从山谷卷扬而上,暖烘烘中又带着一丝幽暗处的阴凉。

丘陵早已经松弛下来,可是雨水迟迟未至,耕牛在田中奔走,耙出的尘土不时幽幽而散。乔木尚未返青,尽管枝条依然饱满多汁,甚至撑涨得表皮反射出荧荧光亮。荒凉的蔓草趴伏纠缠在田边路旁,暗中隐藏着荠菜和蒿的幼苗。惊蛰已过十日,按照花信,当是蔷薇扶摇墙头粉粉白白妖妖艳艳时节,但这岭上只能望见黑松林蜿蜒起伏,并没有花朵的绽放。

阳光加热了气流,气流带动着情绪,悠远地在天空下浮游着。仿佛大地有多广阔,它就能飘荡到多遥远。

桃李无言,紧紧噙着花苞,等待着气温再高一些再绽它个满园芳菲。海棠却是等它不及,早早在枝上打开了花瓣,玫红,大红,深红,热腾腾的色谱聚焦在乍暖还寒的大布景下,宛如一块素白的布上无意掉落的几点胭脂。花瓣跳脱活泼,仿佛要独自噼里啪啦挑起一个春天来。

梅花更不必说,但是香味就已让人陶醉。我常怀疑爱梅的人夸张自己喜欢它的气节,倘若它寒冬中静默如一块榆木疙瘩,你还喜欢吗?摸摸良心,你喜欢的无非是它花朵的颜色和气味,你无非也是一个好色之徒,但因为识文断字有得一肚子酸醋,可以文过饰非罢了。花开年年,知为谁生?自是物种繁衍之必须,人类又何必妄自多情。

窖里的白菜萝卜早已启出,土地复被平整,准备新的菜籽落下。经冬的大葱再一次复活,葱叶短促碧绿饱满,葱头圆润晶莹洁白,一口下去,臭味是相当地道鲜亮。毛绒绒的菠菜矮墩墩舒展着肥大的叶片,看一眼就让人口舌生津,急欲抓条章鱼买块豆腐一块炖进铁锅,想象一下,都会觉得这人生是如此美好,如此鲜美而难舍。

花和蔬菜的生长也给了人劳动的动力,好像不在田地里折腾一番就会对不起这番生机。于是植树栽花,于是种植土豆,于是割开流苏把桂花枝条嫁接上去,于是在无所事事之时,看着花草树木从泛绿到发芽再到第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打开。

柳树上有了*鹂,八哥鸟遁身在草丛,斑鸠成群落于电线,喜鹊忙着筑巢。野鸭和家鸭混杂在一起*掌拨清波,雁群不时经过天空北归,这些鸟儿作为四季的使节,可谓恪尽职守,有理有据地证明着春天的到来。

每天凌晨,我赶公交车路过柳林的时候,总会听到一阵“咯咯咯咯”的怪异声响,声音空旷清寒,于阒无人迹之地,格外让人惊悚。因而会联想到巫婆的蟾蜍、沼泽的气泡以及那些冷血的蜥蜴或者蟒蛇。经过久了,我又猜测这不过是一只早起的啄木鸟,为了向我证明“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道理。因此,尽管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我经过的时候也就从容了许多。

春天当然不止桃红柳绿,也会有丑陋的声音。河流溯回之处,亦或迷雾沼泽。这让人欣喜之余,会多几分理智。

浔河水从甲子山缓缓而下,梅花的花瓣顺流盘旋在一位浣衣老妇的足旁。远处的山谷里鸟鸣喈喈,脚下的水流清浅可人。河水尚冷,但已经不能伤及筋骨,老妇人顶着头巾,挽着裤腿,赤着脚,用力踩踏着水中石板上的衣服。仿佛在踩踏经冬积攒的晦气和寒冷,最后铺展到河滩上接受太阳的照晒,从而迎接光和温暖。这是周而复始的年初希望,在实用的洗涤之外,更像是一种祛除邪气和暗物质的仪式。用最天然的水和最天然的方式来荡涤污垢从而清洁仪表和精神。而最为朴质的衣料也为最为朴质的淘浣提供了物质依据——如果这是阿玛尼古驰范思哲,它们自面世到化为灰烬都不会理解衣服为什么会被放到足底摩擦摩擦从而干干净净。衣服像人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命运。但是它们遮蔽的功能是唯一性的,再前卫的设计第一考虑的还是羞耻的底线。

河水流过铺满被单的河滩,在山岭间蛇形。河床趋于平整,你甚至看不到河水流动的情形,唯有水藻轻微的起伏,才让你感到这流逝的悄无声息,这时间的如斯,光阴的匆匆。它倒映着蓬松着枝条的灌木乔木,它倒映着步履匆匆的行人和翩然起舞的白鹭,它将这浮光掠影抛掷,弯弯曲曲沿着盆地的地形周旋着寻找出路。它从倒覆的树木下穿过,它从枯*的芦苇荡中穿过,它在*土地上刻蚀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春水始盛,它收纳着涓滴支流的水,缓缓潜行。

这条我每天都要经过的河流,执着西去,常让我感慨小环境对生态的影响:“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一个地方的生态能够令河水倒流,实在也是不足为奇。天长日久,你在习惯这种想当然的时候,忽然在某个春日,当你看到浔河西去,终究在马鬐山下潴留成池塘、囤积成天湖、浩然成波澜的型状,你顿时醍醐灌顶,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它终究东去,东去是每条河流必然的宿命,它所经历的曲折看似顺从,实则是默默蓄积势能,它沉稳地流着,直到冲破山的阻碍,向平原汗漫而去,最终借道向东。这海洋怎么能缺少浔河的水呢?这浔河怎么就不能够到达海洋呢?这是柔弱的力量,这就是浔河的智慧。

如此想到,苏东坡在兰溪写的“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还未到境界,只着力在当下水的流向和人生境遇。我们不妨用巨灵的眼光来打量这些奔突在土地之上的血脉,小的环境尽管能够独成体系,但是中华的地质构造终究是西高东低,是水流迟早要东去,即使一时陷入困窘境地,但它必然要东归。这是浔河在天地之间书写的路誓,也是一条柔弱的河流给我们人类的启示。

“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河流何尝不是如此。

土地蒸腾着水汽在天幕下喘息。

农人们把肥料奋力泼洒进田土。

所有的种子等待着春雨的莅临。

冬小麦从睡梦中起身,挺直了腰杆等着剑拔弩张。

当一声春雷惊蛰而起,那些把自己埋藏起来的昆虫会一涌而出。大地在冬天提供了它们庇护和温暖,天空将在春天给予它们在空气中飞翔的翅翼。它们重回地表,探索在一个熟稔而又陌生的世界上,按照大自然颁发的规律繁衍生息而后复归于泥土。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春天温润了鸟类的喉咙,鸟类的歌唱温润了春天的风景。所有的枝条都在等待着爆裂出花朵和叶片,每一株植物的根系都在颤抖着扎往更深。鸟在树上筑巢安居,然后替树木发声、帮它们除虫。天真的古人甚至认为这时节,由于受到时令的感化甚至会“鹰化为鸠”,作为“齐物”之一种证明,从而虚拟出一个物化的人间世。

两千三百年前,庄周从一场春梦中醒来,忽然忘记了自己。他认为自己是在一个蝴蝶的梦里,从而认为万物齐一。这种浪漫的想法尽管破碎于科学昭明,但是,如果没有梦想,人类又会怎样?我们当然不会因为所谓的理智,而让那个至今徘徊在漆园之中的灵*孤独。毕竟他提供了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士大夫思想上的“退步”,方不至于让历史陷入僵滞死板,而多少有了一些人的味道。如果没有这些幻想乃至谵妄,世界又怎么会有多姿多彩的打开方式?历史又怎么会让人一再回味?人生又怎么会丰富和充满“正能量”?

梦的空间没有始终,只有何时醒来。物质的转化实际上是一个残酷的过程,充斥着掠夺蚕食和销蚀,并不可能翩翩然蘧蘧然展着花翅膀从而藐视愚蠢的人类。蝴蝶的生命,照例是寄生在植物之上的一粒卵,非常世俗地混迹在昆虫的巢穴之间,一样在冰冷中期待着春光的惠顾。直到春来,万物生。我们置身的星体和太阳的约会重新开始。光明渐来,幸福甫至。于是迫不及待。于是破壳,破茧,破土,而出。

而我们呢?扔掉几件冬衣就够了。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栖于南溟的鲲鹏根据太阳神的指示北归。抟扶摇而上,击水九万里,翅翼垂天,怒然驱赶着南洋的波涛和水汽,俯瞰着星子一般零落的岛屿,垂顾大陆之上的天穹。

鸿鹄随之起于极南,在飘风中鼓烈着白羽,络绎而北。它们飞越过蔚蓝的海洋,翱翔过皑皑的雪山,一路挟风带云,怀揣雨露星辰,羽毛之下,草色匍匐返青。作为春天的前驱,它们高亢地鸣叫在空天之上,此声震荡,使高原雪水融化,从而将草地条分缕析。结冰的*河顿时银甲碎裂,这条蜿蜒的巨龙抖擞着浑身的冰凌,惺忪着舒展腰肢,摩挲过草原、高原、大山、丘陵和厚厚的*土层健步东去。

整个大陆的树木织就了花朵的潮水,亦喷薄着香气自南往北次第蔓延,直至回归线上。花的怒潮扑打到漠北,和倒春寒反扑的雪花汇合到了一起,卷积起了弥天大雾浮游而东。在光照的禁忌之地,鸟类暂时停止了飞行,寻觅池沼湖泊小憩。鹤鸣于九皋,凫现于九地,草长莺飞,两个*鹂,开始了五花八门嘈嘈切切叽叽喳喳的鸣唱,唱诗班一样赞美着生命的繁盛。

水波将阳光拉扯进太平洋,太平洋上阳光荡漾,偶尔随着鲸鱼的鼻息而被喷向半空形成瞬间即逝的彩虹。鱼群在海水中翻卷,急急奔向自己的繁衍地,海鸟们蹲踞在巨轮的甲板和桅杆上端详着海平面上的白昼和黑夜的轮替。

这种生命的气息究竟从何而来,这种鼓舞的唏嘘究竟何时发生,世间万物没有谁能够解释清楚,只是遵循着这生生不息的循化而循环往复地重新开始。

大地无言。我们就是它所有的珍宝。

(封面图片:杰熬)

董玉*,笔名东夷昊。日照岚山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会于兰亭》《中楼的风景》两种。现就职于日照市岚山区*史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rzqn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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