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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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9/8 17: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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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不会为我自杀?”

“不会,你呢?”

“不会。”

——电影《胭脂扣》

时代不断发展,一幢幢高楼平地而起,人们朝九晚五赶着地铁,行色匆匆,焦虑感密布,城市的特色也逐渐趋于统一。

我们着眼于眼前的世界,却容易遗忘从前,那些缓缓前行的街头马车,昏*灯光下旋转的黑胶唱片,显身段的丝绸旗袍,以及浓妆淡抹的水粉,那种年代的味道,逐渐变得模糊。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胭脂扣》,就可以让我们瞬间穿越回去。

《胭脂扣》电影海报

它改编自香港著名作家李碧华的同名小说,女*如花,生前是香港石塘咀的红牌妓女,某天遇到了中药海味铺的少东家十二少陈振邦。十二少被如花的美貌和才情打动,开始疯狂追求,两情相悦而以身相许。

但尽管如花自愿为妾,却依然遭到对方父母的拒绝,十二少将一枚精致的胭脂扣送给如花,如花深受感动,两人几番挣扎,吞下鸦片相拥自杀。

十二少送如花一枚胭脂扣

如花在阴间苦等了53年仍不见昔日爱人的踪影,于是重返人世。

光看剧情,这不过是常见的“才子佳人戏”配上穿越的戏码,但为什么这部电影,能包揽当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各大奖项,成为香港电影史上不可磨灭的一笔?

就连饰演女主的著名影星梅艳芳,因为喜欢如花这个角色,甚至希望用这张剧照作为遗照。

这要从原著的作者和电影的编剧——李碧华,开始说起。

李碧华是谁?一个行踪极其神秘,不愿在大众面前抛头露面的奇特女子,却是香港文坛大名鼎鼎的才女,创作出《霸王别姬》、《青蛇》、《饺子》等经典作品,是香港文坛的文妖,也被称为“天下言情第一人”。

李碧华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从小就住在古色古香的有木楼梯的旧式楼宇之中,生活在中西杂交文化的缝隙中。

李碧华的文笔传承《聊斋》的*魅,以及西方文化的自由,她打通阴阳二界,俗世佛门,把旧事重新打碎,塑造成新品,情深似海却满眼荒唐,诡谲瑰丽又雅俗共赏。

在电影《胭脂扣》中,李碧华作为编剧,砍掉了小说许多枝桠的情节,把主角的视角从袁永定转移到如花上,让人对如花和十二少有更多的思考。

为何青楼女子与纨绔子弟的爱情,会如此引人深思?这两个身份自古以来就被常写进文学作品中,而且再配上香港特殊的地域文化,就更加呈现一种碰撞的美感。

01青楼女子:哪怕飞蛾扑火,也要爱得轰轰烈烈

五十年前,女主如花作为倚红楼的红牌名妓,精通男人心思,在十二少渴望约她的时候,她熟练地推拉,多次“干煎石斑”的手段来晾着他,钓足十二少胃口。

讨男人欢心,是她生存的技能,而男人的渴望,就成就了她的价值。

在电影中,她曾两次找袁永定借钱,一次是在宵夜摊边借五十块去算命,一次是双层巴士上借钱登广告寻人,这时她都会说:“以前的人,花五百大洋,只为摸我的脖子。”

双层巴士上的如花与袁永定

这是句很有韵味的回答,她没有卑微祈求,而是诉说自己的“身价”,来证明自己,维护尊严,但是她又难以抹掉,自己要依附男人的爱慕才能谋生计的事实。

如果是探讨人如何追寻自己的价值,为什么从小说到电影,李碧华都没有用过多的篇幅去诠释现代女性阿楚,而是用如花这个离我们有些年代的青楼女子、社会的边缘人,来诠释故事?

因为这个身份的年代感和矛盾性,面对的阻力远远比现代多,也更凸显个人意识觉醒的光辉。

李小良在《边缘写入中心———李碧华的故事新编》中写道:“这些女人的身份是依赖她跟男性的欲求关系来界定;……她们存在的目的,好像都是基于跟一个或多个男人的纠缠不清的关系,她们是依附于他者而存在的”。

青楼女子并没有那么不堪,虽然说从商朝开始,身份低贱的妓女在文学作品中多以反面的形象出现。在唐传奇中,妓女形象多为柔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和价值,没有任何反抗的平面人物。

但到了元明清,作者通过对文人和妓女交往的描写来抒发自己的不平,不再是单纯从男性赏玩的态度出发,而是把妓女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元杂剧《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青楼女子杜蕊娘爱上秀才韩铺臣,她对爱情忠贞专一,对母亲表达自己的渴望:“我一心要嫁他,他一心要娶我。”

然而,母亲李氏却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甚至大骂她“忤逆”不孝,“我不许嫁谁敢嫁!有你这样生忿忤逆的。”

她怕杜蕊娘嫁人了,就没办法接客赚钱给她,于是千方百计挑拨离间,让杜蕊娘误会韩铺臣只是逢场作戏的花花公子,让杜蕊娘的爱情幻想破灭。

杜蕊娘像如花那样,爱得单纯,无奈现实太多利益纠葛,让她无法活得洒脱。她认为“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好着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忒低微也呵。”

她们希望通过理想的婚姻从良,从而获得人身自由和做人的基本权力。她们的自我意识觉醒,具有强烈反抗精神——身体不自由,但爱情必须自由。

虽说她们持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观念,但即使最后爱情变质了,人生仿佛失去了意义,她们也不会丢了自己,她们其实比我们想象中更坚强。

当如花的枯骨被埋葬在历史的尘埃中,她的灵*却还是在追逐着这一幻象,现实中她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十二少没有成为她想象中舞台上的大戏主角,而是沦为落魄的跑龙套,如花清楚意识到自己只是喜欢他的意气风发,爱情不过是年轻时的镜花水月,于是把胭脂扣还给十二少,转身离去,不留一丝挂念。

如花对十二少最后说的话

电影的最后,是她投胎前淡然的微笑,该爱就爱,该放下就放下。这一生,她为一个男人而活,但在最后一刻,她为自己而活。

这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冲击,人总要为了点什么而活,而不是行尸走肉地毫无欲望,从作为“人”追求社会身份,到作为“女人”追求自我价值,电影不是单纯讲一个女人死命留住一个男人,而是对自我人生掌控感的不懈追求。

02纨绔子弟:家财万贯,却沦为金钱奴隶

十二少最开始为追求如花,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倚红楼的大厅上给如花送上“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的对联。

还兴师动众地,送给如花一张西洋床架,慢慢的从一楼吊上去,所有人都向如花投去羡慕的眼光。

哪有女人抗拒得了这种追求,如花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对她这么用心,十二少的神情更是意气风发,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十二少在大庭广众下给如花送对联

他爱如花,因为他觉得如花有很多面,看腻了一种、两种,她还有十几种。男人都是喜欢新鲜感的动物,更何况十二少不愁吃穿,他要什么都信手拈来,他追求的就是生活的乐趣。

就像王小波说的,只有一个现实世界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是的,一个人只有肉体性生存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爱,需要美,需要灵*。

他想跟如花私定终身,无奈家人反对,于是尝试自力更生,去戏馆当学徒,给老师傅端茶递水,还要拿着尿壶供他吐痰,旁人悄悄讨论说:真可怜,估计要熬很多年。

十二少眼里的神采飞扬渐渐变得暗淡,他没想到会这么苦,苦到想逃避现实,在家人来演出后台找他回家的时候,眼里满是动摇。

父亲让十二少回家

如果说如花是依附男人,那十二少就是依附家庭,他们都想逃离束缚,走向自由,如花毫无牵挂,可以坦荡荡生吞鸦片,但十二少背负的东西太多,他爱如花,送她一个珍贵的胭脂盒,但他更爱生存,他是富家子弟,生活本安逸,为何非要自寻死路。

所以他在吞鸦片时闪躲了,在被救活后苟且偷生,任由家人安排,跟门当户对的淑贤结婚。

这是自古以来纨绔子弟典型的人物形象,他们衣锦玉食,过惯了安逸的生活,哪怕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现实的生存问题,会让他们瞬间清醒,他们注定不能摆脱家族的控制。

一直呆在安逸区,最终会让他们走向毁灭。

明代通俗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跟《胭脂扣》的情节很相似,但对纨绔子弟的讽刺意味更重。

杜十娘13岁入青楼,因天生貌美,七年来备受客人宠爱,但在她温顺的表面下,藏着一颗“从良”的野心。

她追求真爱,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富家公子李甲。但李甲生性软弱,自私,虽然也对杜十娘真心爱恋,但他更爱自己,屈从社会家庭的礼教观念,这时“欲占十娘为己有”的孙富对他进行挑唆,想让他卖十娘给自己,李甲竟然答应了。

他跟十娘说:“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情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他爱十娘,但更爱千金,懦弱无能,毫无主见,经不起旁人的挑唆。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假意答应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

她虽出身青楼,却敢爱敢恨,她也宁肯玉碎,绝不瓦全,抱箱投江而死。李甲贪财,她便怒沉百宝箱;孙富好色,她便毁灭自己。

有句古话叫“千金难买心头好”,结果这李甲,一看到千金,“心头好”也可以抛弃。

如花和十娘,为了“从良”的理想不懈追求,而十二少和李甲,一个吃不了苦,一个贪财自私,这种在温室长大的纨绔子弟不但不能主宰自己的幸福,还会逐渐沦为社会巨婴,一旦脱离了家庭,他们就没有能力在社会上立足。

苟且偷生的十二少,并没有“再续前缘”,他珍爱自己的生命胜过爱如花,生前身后之事在他眼中只是个“过客”,有和没有都无大碍。

这种男人只懂得逍遥自在,娶了家族选的女子,看似就这么吃喝玩乐过下去,不料家道中落,家里的钱财也被他败光,最后沦为社会底层,七八十岁还在剧组里面当个人人唾弃的,不起眼的跑龙套。

如花找到他的时候,他颤颤巍巍地在暗处撒尿,嘴里说:“当年撒尿射过界,如今撒尿滴湿鞋。”这看似是怀念过去的年轻力壮,实际上是对那种温室生活的追忆,那时候的他要什么就有什么,哪像如今这般落魄?

十二少晚年颓废

如果他年轻的时候,可以脱离家庭出来踏实做生意,或者进去戏班老老实实修炼,或许现在就不至于活成过街老鼠般,毫无价值。

越是舒服的生活,越要警惕,因为它可能会逐渐将你吞噬。

03香港意识:边缘人如何找到身份认同?

跨越五十年,青楼女子没有停止对人生掌控的追求,纨绔子弟没有停止对安逸区的追忆,但他们身上都有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

为什么这么说呢,随着现代化的发展,青楼这种不利于男女平等的行业已被淘汰,纨绔子弟的南北行也被运输业冲没,他们是时代的边缘人,更是香港的边缘人。

在《胭脂扣》中,通过如花的视角,去看五十年的变迁,她看到石塘泪流满面,因为已经天翻地覆,高楼建了又建,找不到曾经的根了。

如花面对石塘嘴的惊讶

李碧华既非单写历史,也非单写现代,而是虚拟性地让历史人物回到现代,通过特定历史人物的眼睛感受现代社会,从而展开反省。

香港作家西西说香港是一座“浮城”,一座“有城籍无国籍”的城市。

百余年来,香港始终挣扎于身份的变迁中,迷茫与沉重,文化多样繁杂。

从小市民的角度来看,城市的冷漠感越发强烈,香港文化从前的操守,仿佛逐渐被淡忘。

当袁永定和凌楚娟,面对如花与十二少殉情的过往,彼此问对方会不会为自己自杀,两人的答案都是不会。谈情说爱就行,为什么要为对方付出性命?

一方面,每个人把自己看得更重,是自我价值感的提升,但另一方面,恋爱关系也逐渐变得冷漠,现代社会的淑女,行为举止略显粗俗,与一个自己并不完全爱的男人发生关系,甚至不如50年前的妓女那般懂礼节有操守。

这实际上是现代香港人的精神危机,在双层巴士上,袁永定发现如花是*后,诉说着:“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缺乏历史感的香港“小市民”,对自己的文化身份,也一无所知。

为什么会这样?香港文化的根又在哪里?这跟宏大的历史背景有关。

国家版图的缝隙中,在中英文化的交汇处,身处其中的香港市民或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着中、英等国的杂交文化。这种文化兼收并蓄的包容性,使香港长期处于夹缝中,同时具有了“边缘性”、“混杂性”的文化特征。

年中英谈判尘埃落定,年香港将回归祖国。集体历史无意识的香港市民陷入了焦虑中,因为缺乏与大陆的交流,他们对中国大陆的印象,停留在20世纪30年代的影片。

港人集体陷入恐慌之中,继而引发了80年代末的集体怀旧潮,开始在怀旧中确认身份。

这部电影就是八十年代末的产物,他们对历史一无所知,对民族身份存在迷茫,在祖国母亲和宗主国双重边缘的位置,这让香港人不自觉地带上“浮萍式”漂泊无根的烙印,在时代的缝隙中艰难生存。

李碧华说:“两方的拉拢,中间的最空虚。”

从深层意义上说,这部电影正是借助这些“边缘人”的精神空虚以及难以生存的困境,发出商业化时代下,现代香港人的声音,他们渴望摆脱精神危机,却又忽视守住文化的根。

穿越五十年的如花

几乎所有的发展都伴随着遗忘,这样的危机也不仅仅是香港会面临的。“晚清格格作家”叶广芩的《豆汁记》中,也对京城文化的遗忘有过担忧和思考,她笔下的女性莫姜,是满清太后的宫女,虽然脸上有一块丑陋的疤,但丝毫没影响她内里文化层面的美。

她流离失所被女主人公的父亲救了,母亲给她送来一碗豆汁,她认真地谢过了,背过身静悄悄地吃着,即使饿了好几天,但吃得斯文,宫廷的礼仪仿佛刻在她的骨子里。

莫姜不善言语,父亲让她“在厨房干”,她就总在厨房待着,其他地方都看不见她的影子,好像家里就没有这个人。

这种待人温柔,举止有分寸,具有高贵典雅、温柔敦厚的理想化特征,跟《胭脂扣》中的如花极其相似,这种小人物本身就是过往文化的化身,但他们同时也是即将消逝的的文化样本的意味,表达了作者的惋惜和对世人的警醒。

作者最后说,到现在没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到现在没见过莫姜那样的女人。

我想,李碧华想说的是,后来的香港,再也没见过旧时代做工精美的胭脂扣,也再也没见过如花那样的女人。

时代不可避免地推着我们往前走,我们能做的,就是停下脚步去思考,我们对历史是否了解,我们民族的价值观在哪,我们该守护的东西,又在哪。

其实当时的香港,与如今的中国极其相似,都处于被多文化冲击的困境中,我们可以看到开头中的,城市千篇一律的场景,守护民族的根,应该成为我们最后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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